第1章 血色通知书
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我对着破铜镜别红头绳,乌发垂肩的瞬间,镜中映出张苍白却精致的脸——左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这是当年知青点公认的“绢花”长相,此刻却沾着灶间的烟火气。
“姐,别熬了……”
床上的少年蜷成虾米,粗布床单下的肩胛骨硌得人眼眶发酸。我伸手试弟弟建军的额头,指尖触到反常的凉意,心脏猛地坠进冰窟——这哪是烧退了,分明是气血耗尽的征兆。
五斗柜深处的铁皮盒“咔嗒”弹开,两张皱纸刺痛双眼:一张是红笔批注“家庭成分不合格”的返城申请表,另一张是镇医院潦草的诊断书,“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贫”字被我戳出个洞。
院角的歪脖子槐树突然剧烈摇晃,狂风卷着暴雨劈面砸来。我攥紧陆家人送来的木匣,进口药瓶的标签在昏暗里泛着冷光——三天前村支书王长贵就是捧着这匣子来“报喜”,说陆少校愿意用军属医疗特权换我做妻子。
“叩叩叩——”
木门被敲得山响,王长贵的大嗓门裹着酒气撞进来:“林晚晴!陆家抬着花轿来啦!别摆你那知青架子!”
我隔着布帘望过去,三道剪影里最刺眼的是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王红梅,三个月前她戴着我的红头绳,举着篡改过的回城申请表在知青点炫耀,腕上的上海表闪得人睁不开眼。
“二十斤粮票,五张肉票,还有建军的药。”陆母推过红布木匣,银镯子叮当响得人心烦,“你长得漂亮是福气,嫁进陆家就别想那些虚头巴脑的回城梦了。”
我捏着诊断书轻笑,梨涡在油灯下漾开:“我要见陆沉舟。”
陆母拍桌而起:“军人的婚事轮不到你挑三拣西!”
“让她见。”
戴军帽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枪管,带着几分沙哑的磁性。他起身时,军裤膝盖处的补丁在光影里泛着灰白——传闻里单枪匹马闯雷区的“冷面阎王”,竟会把津贴寄给战友遗孀。
柴房的霉味混着劣质烟草味,陆沉舟摘帽时,露出利落的黑发,鬓角微卷,皮肤被晒成健康的麦色。他五官深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时自带威严,与传闻中“冷面阎王”的形象吻合。
“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他摸出铁皮烟盒,抽出支皱巴巴的烟,指尖的茧子擦过烟纸发出沙沙声,“你需要军属身份,我需要完成成家任务。公平交易。”
烟盒开合间,半张照片晃过眼前:穿碎花衬衫的姑娘站在向日葵田里,笑靥灿烂。盒盖内侧刻着行小字:“等我打完这仗,就回家娶你。”
原来他要娶的不是我,是个死在时光里的幻影。而我要嫁的,不过是个写满“利用”的空壳身份——但没关系,漂亮女人最擅长将计就计。
“你就没有想娶的人?”我歪头看他,发尾扫过锁骨,“比如照片里的姑娘?”
陆沉舟的喉结滚动两下,目光微暗,很快又恢复冷硬:“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记住——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我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虎口的月牙疤:“少校,我是来谈交易的,不是来送命的。”摸出钢笔在诊断书背面签上名字,笔尖刺破纸张,“等建军病好,我要参加高考。”
他盯着我,忽然露出尖利犬齿笑了——这传闻里的“阎王”笑起来竟带几分痞气:“随便你。但最好祈祷你比照片里的女人聪明。”
花轿颠簸着碾过青石板,红盖头下的世界只剩雨打顶棚的闷响。送亲队伍的碎嘴透过帘缝钻进来:“听说陆家小子克死过三个对象……”“嘘!人家就看上这姑娘的脸蛋了……”
突然,花轿猛地停下。喜娘的尖叫刺破雨幕:“新郎官呢?咋连个人影都没?”
我扯掉红盖头,雨水瞬间糊了一脸。空荡的街道上,半张喜帖泡在泥水里,“囍”字被冲成暗红血痕。王长贵举着油灯团团转,陆母的银镯子滚到我脚边,而本该掀轿帘的男人不知所踪。
“林晚晴!你对沉舟哥说了什么?”王红梅冲过来揪住我头发,上海表链刮过我耳垂,“他从来不会失约!”
我盯着她腕上的五角星吊坠——与照片里姑娘的项链分毫不差,忽然笑了。甩开她的手冲进陆家老宅,正撞见陆母往灶膛里塞铁皮烟盒。
我劈手夺过冒烟的铁皮烟盒,盒盖弹开时撞出尖锐的“咔嗒”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褪色的红布内衬里,三枚药瓶东倒西歪,标签上的外文被灶火熏得模糊,“有效期至1980年7月”的字样却赫然在目——三年前,正是陈芳坠井身亡的月份。
陆母的银镯子“当啷”砸在青砖上,在寂静的老宅里激起回音。她扑过来的姿势突然凝滞,肥胖的手指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鸡爪。王红梅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腕上的水钻吊坠划过低矮的门框,迸出几粒碎钻——那是她用陈芳的烈士补贴新买的饰品。
“这药……过期三年了吧?”我的指尖划过药瓶封口的蜡油,轻易碾下一块碎屑。蜡油下渗出暗褐色斑点,瓶口结着蛛网般的结晶,分明是受潮后又风干的痕迹。
陆母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灶台,铝锅发出“咣当”巨响:“你、你别血口喷人!这是陆家托人从城里带的进口药……”
“进口药会用黄安县制药厂的包装?”我翻转药瓶,底部的中文钢印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陈芳死后,你们就把她剩下的药重新贴标,装成给建军的‘救命药’?”
王红梅的嘴唇剧烈发抖,突然扑向灶膛:“你少管闲事!反正你都要嫁进陆家——”
我反手将烟盒砸向她面门,空药瓶滚落在地,发出hollow的闷响。三年前陈芳发病时,她们就是用这种假药拖延治疗,首到女孩在剧痛中撞向井栏。此刻灶膛里未燃尽的照片残片突然腾起明火,照亮王红梅颈间晃动的五角星吊坠——那是陈芳临死前拽断的项链。
“林晚晴!你敢动我女儿——”陆母抓起烧火棍冲过来,却在看见我举起诊断书时骤然噤声。纸张背面的钢笔字还未干透,“林晚晴自愿嫁于陆沉舟”的落款旁,我用银针扎破的指印正在洇开血花,像朵生长在契约上的恶之花。
急诊室的白炽灯下,建军终于服下真药,苍白的脸颊泛起淡淡血色。我望着窗外在暴雨中摇晃的槐树,想起陆沉舟烟盒里的碎照片,指尖抚过花轿内壁的刻痕——“血色通知书”五个字带着刀痕的毛边,此刻正被雨水冲刷得若隐若现。
“等着吧,陆少校。”我轻声说,摸出发间的银簪——那是知青点最漂亮的姑娘临回城前塞给我的,“这场交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