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高地的硝烟并未因轰炸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凝固的怨魂，混合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肉烧灼的恶臭和未散尽的炸药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寸焦黑的土地上。雨水早己停歇，但空气依然潮湿粘腻，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散落在弹坑边缘、战壕壁上的弹壳，有些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弱而诡异的暗红光泽，仿佛冷却中的地狱余烬。
赵蒙生跪坐在一片狼藉、几乎被炸平的战壕底部。他的军装早己褴褛不堪，沾满了泥浆、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此刻，他正用颤抖的、沾满黑红污泥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为靳开来重新包扎那条恐怖的断肢。原有的绷带早己被鲜血、泥浆浸透，变成了沉甸甸、硬邦邦的暗紫色血痂，散发着浓重的腐败气息。每一次轻微的触碰，昏迷中的靳开来都会发出无意识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赵蒙生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最精密的仪式，每一次缠绕新的、相对干净的绷带，都像是在试图堵住一个吞噬生命的深渊。
“指导员！指导员——！” 通讯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脸上混杂着烟灰、泪痕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破音，“团长……团长紧急来电！”
赵蒙生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接过那部同样沾满污垢的电台听筒。
“九连！九连！听到回答！我是陈占武！” 团长陈占武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激动的沙哑，刺穿了听筒里嘶嘶作响的电流杂音，“轰-6轰炸任务完成！目标区域确认摧毁！敌军成建制部队己丧失战斗力！” 短暂的停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命令！九连全体，即刻撤下战线！重复，即刻撤下！114团接防部队己全速向211高地机动！完毕！”
命令清晰无比，是生的希望！
赵蒙生握着听筒，目光却缓缓扫过周围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焦土——狭窄的战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呻吟、昏迷或沉默的伤员，几乎占据了每一寸能容身的地方。五十多张面孔，在暮色下呈现出失血后的蜡黄或死灰，嘴唇干裂，眼神涣散或紧闭。那些包裹着简陋绷带的残肢断臂，无力地搭在担架边缘，随着伤员微弱的呼吸而轻轻颤动，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牵扯着赵蒙生的神经。担架本身也大多破损不堪，有些甚至只是用断裂的枪托和撕开的帐篷布勉强拼凑而成。
“团长！九连……九连重伤员超过五十人！部分担架损毁……行动……” 赵蒙生的声音猛地哽住，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呛得他剧烈咳嗽，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却依旧蕴藏着惊人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是靳开来！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他失血过多的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灰色，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但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别……废话！先……先撤……兄弟……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气音，却重如千钧。
赵蒙生看着靳开来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的是对战友生命最纯粹的、超越自身痛苦的执念。
“九连——听令！！！” 赵蒙生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上多处伤口，撕裂的军装下渗出新的、刺目的血迹。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最后的咆哮，瞬间压过了伤员的呻吟，回荡在死寂的阵地上空：
“轻伤的！还能动的！都给我起来！抬重伤员！一个都不能落下！武器——就地掩埋！只带弹药和伤员！” 他环视着那些挣扎着、蠕动着想要撑起身体的战士们，眼神决绝，“没有担架，用肩膀扛！用背驮！爬——！就算爬！也给我爬下这211高地！”
命令就是生命！残存的九连战士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有人用刺刀削平木棍，有人撕下自己破烂的军装布条，有人甚至解下了自己的绑腿，用尽一切办法，在废墟中临时拼凑着承载生命的“担架”。他们将昏迷的战友小心翼翼地抬上，用能找到的绳子、布条甚至藤蔓，将他们死死地固定在简陋的支架上。每一次挪动伤员，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当第一缕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硝烟，爬上这片浸透鲜血的高地时，九连这支几乎被打残的队伍，开始了他们生命中最为艰难的一次撤退。
没有队列，没有口号。只有沉重、痛苦、蹒跚的脚步。轻伤的战士两人一组，甚至三人一组，抬着沉重的担架，每一步都深陷在粘稠的泥泞里。没有担架的重伤员，被战友们轮流背在背上，或者用肩膀硬扛着。每一步挪动，都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混杂着暗红血水和浑浊汗水的、深陷的印记。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担架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以及身体拖过泥泞的粘滞声，交织成一曲悲怆的行军曲。队伍缓慢地、如同受伤的巨蟒，在月光和硝烟的笼罩下，一寸寸地向着山下蠕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山脚下，数道雪亮的、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的汽车大灯光柱，骤然射来！
114团接防的先头部队到了！军车引擎的轰鸣声此刻如同天籁。
带队的王营长跳下吉普车，当他的目光适应了光线，看清这支从地狱边缘挣扎出来的队伍时，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月光下，那支队伍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浑身覆盖着厚厚的泥浆、血痂和硝烟。担架上、战友背上，是无声无息或痛苦呻吟的重伤员。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沉默的、用尽全力的跋涉。
王营长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嘴唇翕动了半晌，才从胸腔深处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撼和敬意：
“……你们……守住了……辛苦了……”
赵蒙生一步步走到王营长面前。他几乎站立不稳，但脊梁依旧挺得笔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污和疲惫、却依然锐利如鹰的眼睛，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他从怀里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浸透了汗水甚至血迹的小本子——那是211高地的阵地布防图，上面详细标注着火力点、雷区、隐蔽通道，每一个符号都凝聚着九连的血泪与牺牲。
他郑重地将这沉甸甸的油布包，塞进王营长微微颤抖的手中。指尖传递的冰冷与粘腻，是生命换来的情报。
做完这一切，赵蒙生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自己这支伤痕累累、却奇迹般从地狱火海中爬出来的队伍。月光勾勒出他们褴褛的轮廓，照亮了他们脸上、身上凝结的暗红血痂和泥污。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不堪却写满不屈的脸庞，扫过担架上生死未卜的战友，最终定格在靳开来那张在月光下更显惨白却依旧坚毅的面孔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赵蒙生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挺起胸膛，双脚“啪”地并拢！
“九连——！” 他的嘶吼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完成任务——！！！”
身后，211高地巨大的、伤痕累累的轮廓，在清冷的月光下沉默地伫立着，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巨人。它无声地见证着：一支用血肉之躯铸就了钢铁屏障、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英雄连队，在履行了最神圣的使命后，将这浸透了无数牺牲、象征着国家尊严的焦土阵地，以最悲壮也最庄严的方式，郑重地移交给了下一支即将踏上征程的钢铁之师。那面残破的旗帜，仿佛仍在月光无法照亮的硝烟深处，无声地飘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