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医院那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仿佛还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合着血腥和伤药的味道,挥之不去。赵蒙生手臂上的绷带尚未拆解,隐隐作痛,一纸冰冷的调令便将他从充斥着呻吟与药味的病区,召回了依旧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团部作战室。
陈占武团长高大的身躯矗立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粗糙的手指重重划过地图上那个被无数红蓝箭头反复穿刺、几乎要磨破的坐标点——211高地。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赵蒙生缠着绷带的手臂和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疲惫与伤痕,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压:
“九连……伤亡过半,建制……打散了。”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但是!只要‘九连’这个番号还在!”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钉在赵蒙生脸上,仿佛要将某种力量灌注进去,“它就必须重新站起来!像钢钉一样,给我楔在那里!明白吗?!”
暮色沉沉,笼罩着临时搭建的九连营地。这里没有营房的齐整,只有简陋的帐篷和弹坑边缘的散兵坑。那面曾经在211高地硝烟中倔强飘扬的九连军旗,如今布满弹孔和焦痕,残损的旗角无力地低垂着,在带着硝烟余烬的晚风中轻轻摆动,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战死的英魂在叹息。赵蒙生踩着脚下混杂着弹壳、焦土和未洗净血迹的泥地,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仅存的二十余名战士——
靳开来斜倚在担架上,那条空荡荡的右裤管被一根木棍勉强支起,显得格外刺目。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子,沉默地扫视着营地。新兵小李,曾经稚嫩的脸庞多了几道狰狞的疤痕,左耳被弹片削去了小半,留下一个不规则的豁口,但他紧握在手中的那把56式步枪,枪托却被磨得油光发亮,仿佛是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其余的战士,人人带伤,沉默伫立,身上残留的绷带和军装的破洞,无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血火炼狱。
“兄弟们,” 赵蒙生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压抑的寂静中激起清晰的回响,“九连,要重建了!” 他顿了顿,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熟悉而布满伤痕的面孔,“新兵会来!装备会补!但九连的魂——”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只能靠我们自己,用血、用命,把它重新铸起来!守住了!”
三天后,引擎的轰鸣声粗暴地撕破了营地死一般的沉寂。几辆覆盖着厚厚尘土的军用卡车喘着粗气停在营地边缘。后车厢挡板“哐当”落下,扬起一片尘土。西十多名新兵鱼贯跳下车,他们穿着崭新的、略显肥大的军装,青涩的脸庞上写满了对这片陌生战场的茫然、好奇和无法掩饰的深深忐忑。他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目光躲闪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片狼藉的营地、那些沉默的老兵和他们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
赵蒙生站在队列前,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猛地抬手,“嗤啦”一声,用力扯开了自己胸前的军装纽扣!粗糙的绷带缠绕着他的胸膛,而在绷带边缘,一道深褐色的、蜈蚣般狰狞的弹痕疤痕,赫然暴露在暮色和所有新兵的目光之下!
“看清楚了!” 赵蒙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每一个新兵的心头,他指着自己的伤疤,“这里,是被越军7.62子弹打的!差一点,老子就去见马克思了!”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营地深处,“我们的梁连长!现在还躺在后方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靳开来空荡的裤管上,“靳开来副连长!为了掩护战友,永远丢了一条腿!”
新兵们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脸上血色褪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压力。
“怕吗?!” 赵蒙生厉声喝问,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煞白的脸,“怕就对了!老子也怕过!但怕没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力量,“记住!只要九连还有一个人站在这里!只要九连的番号还在!敌人——” 他猛地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就永远别想踏进我们的防线半步!半步都不行!”
重建九连的淬火,在翌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猛烈展开。雨水如同天河倒灌,将营地瞬间变成泥泞的沼泽。
“挖深!再深!战壕不是给你们躲猫猫的!” 老兵们嘶哑的吼声在雨幕中回荡。他们浑身湿透,泥浆裹身,手把手地教着新兵如何用铁锹构筑能保命的工事,如何利用地形,如何在泥水中快速转移。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战场用生命换来的经验。
靳开来坐在一辆简陋的、沾满泥浆的轮椅上,被推到了训练场边缘。雨水冲刷着他刚毅而苍白的脸,他无视空荡的裤管和湿透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指导战术动作,声音在雨声中穿透力惊人:
“握枪!手别他娘的抖!瞄准!三点一线!当靶子好看吗?!” 他看到一个新兵因为紧张而手臂颤抖,猛地一拍轮椅扶手,“抖什么抖?!当年老子第一次上战场,裤裆都他娘的吓湿了!尿都憋不住!可子弹不会等你尿完!敌人更不会!给老子稳住了!” 他的嗓子很快喊得沙哑,却依旧如同咆哮的受伤雄狮,震慑着每一个新兵的心灵。
另一边,赵蒙生亲自示范刺刀格斗术。泥水飞溅中,他动作迅猛如豹,突刺、格挡、劈杀,每一招都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狠厉与简洁。剧烈的动作一次次撕裂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暗红的血水混着雨水,不断洇透他手臂和胸前的绷带,在泥泞的军装上晕开刺目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眼神锐利,仿佛眼前就是真实的敌人,每一次突刺都带着必杀的决心。新兵们看着指导员身上渗出的鲜血和那冰冷如铁的眼神,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力量所取代。
深夜,暴雨停歇,营地陷入一片湿冷的死寂。赵蒙生独自一人坐在低矮的帐篷里。摇曳的煤油灯下,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枚染血的九连徽章。斑驳的血迹早己干涸发黑,深深沁入金属的纹路里,仿佛成了徽章的一部分。他用沾了油的布,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试图让它恢复一些光泽。
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又挤过帐篷缝隙的破布,吝啬地洒下一缕银辉。这缕光,不偏不倚,正好照亮了帐篷壁上那片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西个大字——“九连万岁!”
那是几天前,一个被炸断双腿、弥留之际的重伤员,用尽最后力气,用手指蘸着自己伤口的鲜血,在帐篷布上写下的!暗红的字迹早己氧化成深褐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屈的生命力!
赵蒙生的动作停下了。他凝视着那血字标语,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擦不净血痕、却愈发显得沉甸甸的徽章。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将徽章用力、郑重地别回自己心脏位置的军装上。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的帆布,望向无垠的夜空,望向遥远的医院,望向身边帐篷里沉睡的、带着伤痛与希望的兄弟们,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老梁……老靳……看着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淬火后的精钢在低吟,“新九连……会让敌人知道……九连的骨头,永远比他们的炮弹……更硬!”
当第一缕旭日的光芒,艰难地刺破东方的云层,将金色的希望洒满这片饱经摧残却又孕育着新生的营地时,重组后的九连,己然在泥泞未干的训练场上肃然列队。
崭新的钢枪,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老兵们手中那些布满划痕、沾染硝烟、甚至枪托上还留着暗红印记的旧武器交错在一起,形成一幅震撼的图景。年轻而略带紧张的新兵面孔,与老兵们脸上纵横的伤疤、坚毅的眼神并肩而立,仿佛新生的枝桠与历经风雨的老树根须紧紧缠绕。
赵蒙生站在队列正前方,沐浴在初升的朝阳里。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支浴火重生、融合着伤痛与希望、稚嫩与坚韧的队伍。晨风吹动了他胸前那枚染血的徽章,也吹动了那面虽然残损却依旧高悬的九连军旗。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挺起,用尽全身的力气,下达了重组后九连的第一道命令。那声音,如同淬火的利剑出鞘,带着斩断过往、开辟未来的决绝与信念,响彻云霄:
“九连——!”
“向军旗——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