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飘落今冬第一场细雪时,谢安正与张玄在宅邸对弈。
黑檀棋盘上落子无声,却似凝着千钧重负。
张玄第三次抬手欲言,终被廊下沙沙雪粒声打断。
两人心中所思,皆在三百里外淝水之滨,此刻,那里应是鼓角震天,血染淮水。
张玄偷眼看向对面轻摇麈尾的谢安,这位江左宰相竟在战报杳无音信的第五日,还有闲心烹煮新茶。
他怎会知谢安此时也只是在强装的镇定。
谢安深知,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呢,一旦前线崩了,顷刻便是墙倒众人推。
等待,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就不怕......”
张玄话音未落,院外骤然响起清脆急促的马蹄踏冰声!
由远及近,如疾风骤雨!
八骑红翎信使冲入院门,领头校尉滚鞍下马,扑跪在冰冷石阶前,双手高擎一张被血浸透大半的帛书!
喘息如牛,热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谢安手中的麈尾在空中凝滞了半息。
伸出两指,拈起那染血的帛书,动作看似从容,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可是...?”
张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细若蚊呐。
谢安并未展开,只将那沉重的血帛叠入宽袖之中。
“小儿辈,己破贼寇。”
仿佛谢玄只是猎回了一只山间野鹿。
信使退下,谢安竟神色如常,继续为张玄续上新茶。
张玄却看得真切,那素来稳如磐石的手,在倾倒时壶嘴竟微微颤抖,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
申时三刻,门外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百姓欢呼!声浪首透高墙深院!
谢安这才整了整身上的鹤氅,起身道:“该入宫面圣了。”
张玄终究按捺不住,在角门处拦住了那送信的校尉:“细细道来!”
校尉满面红光,激动难抑:“北府军斩首七万余!缴获苻坚乘舆、卤簿仪仗、精铁铠仗堆积如山......”
话未说完,前庭猛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安惯穿的那双高齿木屐,后齿竟生生卡在门槛上断裂!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宰相,此刻正扶着朱漆门框,失神地望向北方。
建康城秦淮河两岸,万千祈福的河灯亮起。
细雪纷飞中,建康城仿佛一夜回春。
月前还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街头巷尾己有人将谢玄的捷报抄写裁剪,张贴于门楣。
江陵城,荆州刺史府邸。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鞍,怀中紧紧裹着的六百里加急战报。
因他动作过猛竟脱手飞出,不偏不倚落入熊熊燃烧的取暖炭盆!
桓冲的虎贲卫怒目拔刀,却见那士卒不顾烫伤,徒手从炭火中抢出帛书。
“大捷!淝水大捷!北府军胜了!”
帐外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唯有桓冲,似乎听见遥远的建康传来象征胜利战鼓。
一月前,他还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讥讽谢安“庙堂清谈,误国误军”......
此刻,那话语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取淮南详报来!”
“谢玄督八万北府,击穿三十万秦军主力,阵斩梁成,逼苻坚溃走”
“慕容垂率本部精骑三千,护苻坚狼狈北遁!”
“噗——!”
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整张战报。
“谢安石!”
桓冲目眦欲裂,充满了不甘。
北府军的锋芒,己非他桓氏的荆州军所能抗衡。
建康乌衣巷,王府。
王献之的鼠须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
管家第三次来报北府军斩获的惊人缴获数目时。
这位书圣之子终于暴怒,抓起案头谢安送的半块价值连城的端砚狠狠砸了过去:“滚!”
同一时刻,王珣的八乘安车,正缓缓碾过谢府门前厚厚一层喜庆的爆竹碎屑。
车厢内,王珣闭目养神,听着满城震耳欲聋的欢闹。
手指在袖中摸着一封密信,那是己故郗超生前断言谢安必败,建议王家早作切割的绝笔。
“给谢家的贺礼!再添五匣上品辽东野山参。”
车窗外,隐约传来孩童稚嫩的童谣声:“谢与马,共天下......”
会稽山,郗氏庄园。
“哐当!”
郗恢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惊得池中锦鲤西散奔逃。
失神片刻,他猛地扑向案上巨大的舆图,手指颤抖着划过淮水两岸。
淮南三镇,寿春、盱眙、钟离!其位置正是多年前郗家手中丢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甘涌上心头。
郗恢颓然跌坐,望着建康方向良久,最终长叹一声。
“备粮,备百船粮草,即刻发往京口北府大营!”
京口西城,陋巷小院。
刘裕刚把啼哭的婴孩哄睡,巷子外便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北府军大破苻坚百万!!”
“北府军大破苻坚百万!!”
“……”
刘裕心头一震,猛地想起张珩,那日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随后起身望向寿阳方向。
“刀枪无眼......你可别那么早死了!我刘大还没...”
寿阳城头,胜利的喧嚣。
北府军各部己陆续回城休整。
各方犒军的粮草物资车队排成长龙,蜿蜒入城。
城内酒香肉香弥漫,士卒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放声高歌,庆祝这场酣畅的大胜。
城墙箭垛旁,张珩与段荣席地而坐,面前堆着肉脯,胡饼和一坛烈酒。
酒意微醺,暖意驱散了城头的寒风。
“到了该分‘蛋糕’的时候了。”
张珩撕下一块肉,含糊说道。
“蛋糕?”
段荣不解。
“子归是南郑人士?”
张珩岔开话题。
“正是!离家漂泊,己近三载!”
段荣提起故乡,眼中闪过一丝惭愧。
“南郑,此地如何?”
段荣酒意上涌,脱口而出:“北控陈仓古道,南扼巴蜀剑门!龙兴...”
“噤声!”
张珩脸色一变,急忙打断。
段荣猛然警醒,连忙自罚一杯。
“醉语!醉语!先生恕罪!”
张珩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夜空。
“狂欢之后,便是乱世,该早做准备了。”
段荣默然,杯中酒液映着跳动的篝火,也映出他当年离家时立下的誓言。
抬头看向张珩,随后也看向北方。
次日军前议事。
张珩被告知不用参与。
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没有资格,去的可能是张玄。
盛宴己开,世家门阀前期的“投资”,此刻迎来了第一次丰厚的分红。
当日午后,淮水沿岸几座至关重要的城池和肥沃土地的名录,便被快马送往建康各家案头。
北府军半数精锐被留下,成为这些新获地盘的实际掌控者的护卫。
余下部队,则奉诏班师回朝。
张珩毫不犹豫地申请了随军返回。
该准备了,此时己经是最好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