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末路残米
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来,压抑的乌云堆满了断水山庄的上空,连风都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气。
「砰!」
一声巨响,叶浮萍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只裹着锦缎靴子的脚粗暴地踹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撞在墙上,又无力地弹回。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是资源堂的刘管事。他那身裁剪得体的衣衫与这间破败的小屋格格不入,下巴抬得老高,几乎是用鼻孔在看人。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幸灾乐祸的嫡系跟班,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像是在观赏什么有趣的猴戏。
刘管事没有踏进门槛,似乎嫌脏。他随手将一小袋麻布口袋扔在地上,口袋落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几粒干瘪发黄的米粒从扎不紧的袋口滚了出来。
「叶浮萍,这是你这个月的份例。」刘管事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也是最后一个月的。」
叶浮萍从屋角的阴影里抬起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衬得身形愈发单薄。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静静地看着刘管事。
「我的淬体丹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没有一丝颤抖。
刘管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嘴角撇成一个刻薄的弧度:「淬体丹?就凭你?你那身经脉弱得跟朽木没什么两样,再好的丹药喂给你,都是打了水漂!那是家族的罪过,你懂吗?」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恶意却更浓了:「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通知你,明天的族会测试,无论结果如何,你的一切资源供给,都到此为止了。山庄,不养废物。」
他身后的跟班们立刻抓住了机会,哄笑起来。
「听见没?废物!」
「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白白浪费了我们断水山庄多少好东西!」
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弟子尤为起劲,他上前一步,装作不经意地一脚,精准地踢在了地上的米袋上。
袋子应声而倒,本就不多的米粒「哗啦」一下全洒了出来,与地上潮湿的泥土和灰尘混在了一起。
「哎呀,不好意思,脚滑了!」三角眼弟子夸张地叫道,脸上却满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嘲笑声更大了。
所有人都等着看叶浮萍的反应,等着看她崩溃、哭泣,或是徒劳地愤怒。
然而,叶浮萍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片混着泥土的米粒,眼神空洞。过了几息,她动了。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那片脏污前,缓缓跪下。
然后,伸出她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却依旧纤细的手,开始一粒、一粒地,将那些沾满泥土的米,从灰尘中捡起来,放进掌心。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这种麻木到极致的平静,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嘲讽者的兴致。他们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觉得索然无味。
一个跟班见状,觉得无趣,拉了拉同伴的衣袖,低声嘟囔道:「算了,跟一个快被赶出去的死人计较什么。」
这句话说得不响,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进了叶浮萍的耳朵里。
这种发自内心的、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和羞辱都更伤人。它在告诉你,你在他们的世界里,连作为一个被欺负的对象,都己经失去了资格。你只是一个即将被清理掉的、无足轻重的垃圾。
叶浮萍捡米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但仅仅是一瞬。
她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动作,继续沉默地,一粒一粒地,捡起那些米。
她知道,任何反抗都只会招来更重的殴打和更深的羞辱。而她要活下去,活下去,就需要食物。哪怕是这些混着泥土的食物。
刘管事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失了兴趣,冷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留下最后一句通牒:
「明日族会,别给断水山庄丢人现眼,自己找个角落待着,走完过场就行了。」
一行人扬长而去,破旧的房门在风中「吱呀吱呀」地晃荡着,像是在为这屋子的主人叹息。
叶浮萍捡完了最后一粒能分辨出来的米,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放回米袋里。
她关上那扇关不严实的房门,用一根木棍抵住。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几缕光从墙壁的裂缝中透进来。
她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破旧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三枚边缘己经磨损的铜钱。
腹中,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海潮般一波波涌来,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
三枚铜钱,或许能买两个干硬的馒头。
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借着那一点冰凉的触感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走出了小院。
她没有去山庄的食肆,而是绕了远路,来到了一个更加偏僻、终日弥漫着古怪药味的废弃药房。
这里堆放着山庄炼丹后剩下的所有药渣,被当作垃圾处理。
她找到了一个负责打杂的年轻药童,将那三枚铜钱塞进了他的手里。药童心照不宣地收下,回头从一堆乌漆嘛黑的废料中,给她装了一小包几乎己经没有任何药性的药渣。
这是她多年来,自己摸索出的生存之道。
夜,深了。
整个断水山庄都陷入了沉寂,只有巡夜弟子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叶浮萍的小屋里,亮起了一豆昏黄的火光。
她将那些被视为垃圾的药渣放进一只破了口的瓦罐里,加水,放在简陋的火堆上慢慢熬煮。她知道如何通过控制火候,从这些几乎被榨干的废料中,提取出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能量。
瓦罐里翻滚着黑糊糊的汤汁,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焦糊和苦涩的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那碗黑汤倒了出来。汤水粘稠,像是泥浆,看一眼就让人毫无食欲。
叶浮萍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一口一口地,将那苦得令人舌头发麻的汤水咽了下去。
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
渐渐地,一股微弱的暖意从腹部升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饥饿。
这,就是她对抗绝望的唯一方式。用世人所不齿的、抛弃的垃圾,来维系自己这条同样被视为垃圾的性命。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腹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明日的族会,将会是她的末日,是断水山庄对她下的最后一张判决书。
活下去。
她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