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未亮,叶浮萍就醒了。那碗黑糊糊的药渣汤带来的微弱暖意早己散尽,只剩下更深的寒意和空虚。她换上那身唯一还算体面的、洗得泛白的旧衣,将长发简单束起,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山间的空气清冽得有些刺骨。通往演武场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踩上去带着一片凉意。她低着头,沿着路边最不起眼的边缘,沉默地走着,像一道融于晨雾的影子。
没走多远,前方传来一阵喧闹。一群身着锦衣、意气风发的年轻弟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那阵势,仿佛不是去参加族会,而是去接受加冕。
为首的那人,叶浮萍再熟悉不过。
他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长发用一顶精致的银冠高高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整个人就像一柄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贵气逼人。
正是断水山庄这一代最耀眼的天才,她的堂兄,叶惊鸿。
叶浮萍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将本就靠边的身体,又往路边的草丛里缩了缩,几乎要贴在湿冷的石壁上。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想化作一块石头,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惜,麻烦总会主动找上门。
「站住!」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叶惊鸿身旁的一个跟班,像是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一步窜出,拦在了叶浮萍身前,颐指气使地呵斥道:「废物也敢挡惊鸿少爷的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还不快滚!」
叶浮萍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向路边又退了一步,将整个道路完全让了出来。她不想惹任何麻烦,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决定她命运的日子。
她退得如此顺从,如此卑微,反而让那跟班觉得一拳打在了空处,有些不尽兴。他眼珠一转,瞥见叶惊鸿并未阻止,心中顿时了然。为了讨好这位未来的少庄主,他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在与叶浮萍擦身而过时,看似不经意地伸出了脚。
「哎哟!」
叶浮萍只觉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一声,她摔在了满是碎石的路上。碎裂的石子像是尖锐的牙齿,狠狠地硌着她的膝盖,右手手掌撑地时,更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她摊开手,只见掌心被一块锋利的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染红了掌纹。
周围爆发出几声压抑的窃笑。
叶惊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地上趴着的不是一个同族的姐妹,而是一团碍眼的泥。只是,在他嘴角,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悄然勾起,旋即隐去。那是一种看待路边尘埃的漠然,一种碾死蚂蚁时的无聊,一种发自骨髓的轻蔑。
人群之中,一个刚入门不久、尚不明就里的小弟子,看着摔在地上、手掌流血的叶浮萍,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天真地小声问身边的人:「惊鸿师兄,她也是我们叶家的人吗?好可怜啊。」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师兄便脸色大变,猛地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闭嘴!你想死吗!她是我们断水山庄的耻辱!是附在家族身上甩不掉的烂泥!」
那小弟子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出声。
一首没有反应的叶惊鸿,却因为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看地上狼狈的叶浮萍,而是转过身,用他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看着那个天真的小弟子,声音平淡,却像寒冬的冰凌,一字一句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记住,武道世界,弱,就是原罪。」
「同情弱者,就是对强者的侮辱。」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在清晨的薄雾中划过,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那些原本还在窃笑的跟班,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崇拜和畏惧的肃然。
强者为尊,弱者该死。这便是断水山庄的铁律,被叶惊鸿用最冷酷的方式,诠释得淋漓尽致。
人群簇拥着他们的天之骄子,渐渐走远,只留下叶浮萍一个人,趴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动了。
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拍了拍膝盖和衣服上的尘土,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刚刚摔倒的不是自己。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血流不止的右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所谓的三年之约、逆袭打脸,对她来说是说书人嘴里遥不可及的梦。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去怨恨。那些情绪太奢侈了,会消耗掉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用以活下去的力气。
她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活过今天。
她走到路边一处无人注意的引水渠旁,蹲下身子,将流血的手掌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血丝在清澈的水流中迅速散开,像一缕缕红色的烟。疼痛让她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仔细地清洗着伤口里的泥沙。
浑浊的水面倒映出她苍白的脸,清瘦,憔??悴,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藏着一抹无法被水波搅乱的倔强。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只剩下「活下去」这一个念头的、如野草般的韧劲。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杂役服饰、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清扫着路边的落叶。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浑浊的眼睛,越过稀疏的晨雾,落在了水渠边那个瘦弱的背影上。他的视线在叶浮萍流血的手和那张倔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追忆,也有一丝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认得叶浮萍。
他更认得,她那个早己逝去的、曾经冠绝山庄的母亲。
「唉!」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清晨的冷风里。
杂役长老收回目光,佝偻下身子,继续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朝阳终于刺破了云层,金色的光辉洒满山庄,演武场上传来了钟鸣之声,族会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