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念眼神平视对面的空椅,没有看着裴广文,像是在回忆,缓缓开口。
“庄子上,没有诗会灯会酒会,有时无趣,姨娘便会跟我说很多以前的事。她说高祖虽是杂户,可世道变迁,早己不属于谁的家奴。凭着不错的医术,也算是在这世道上,立住了脚。
更因救命之恩,得冉氏多年相护,日子过得不比寻常百姓差。
近百年来,于山谷中,也算是安居乐业。
可一遭流寇来袭,竟自此流离失所。
每每提起,姨娘都悲泣不能自己,感叹命运弄人。
她说幸而得遇父亲,让她身边的那些族人,能有个落脚处。
姨娘曾多么感激父亲,您可知道?”
裴广文心中不想提这事,初时觉得很妙很聪明很有本事,时隔多年再看却觉得自己不够磊落。这也是为何,后来渐渐没那么喜爱淮茵了。
说不定他这么多年不见她们娘俩,不想着接人回来,也有这一层原因在。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愿意细想这些。
裴时念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着:“姨娘曾很后悔,离开之前,没带走一件东西。”
裴广文脸色有点白,沉声问:“什么东西。”
裴时念带着凄婉的笑,终于扭头看了裴广文。
“名册。”
裴广文嘴巴一张,又迅速闭合,眼神闪躲。
裴时念心底发寒,声音不漏半分。
“舅舅年幼无知,跟浮丘郡的官兵动了手,确实是父亲救了他。为了保命,也为了让他能在不远处安身,您给他改了名。其他一道儿从山谷出来的族人,姨娘说得以保住了姓名,便算是留住了淮族的根。
这都仰赖父亲您仁慈。
那些人的名字,她都记得,她告诉了我。
只是,她坚持自己没有错诊那位凌家小妾,满腔委屈无处诉说,郁结于心,夜夜难眠,身体越来越糟糕,记忆力是越来越不好,竟然忘了一些地方。
她说我虽然姓裴,身上到底留着淮族人的血,不应忘了那些护送她出谷的族人。
她说的没错,我应当记得他们,没有他们,哪来的姨娘,哪来的我。
我要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身处何地。
若有机会,还应当照拂一二。
父亲,您说对吗?
您把册子,给我吧。”
裴时念闹着吵着要,裴广文可以拒绝,可以说她多此一举,纠缠往事,甚至冠以是不是不信任他的罪名。
可裴时念的态度太好,感情太真,这让裴广文无法用拙劣的暴躁情绪掩盖真相。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时把名册交给李玥,是个错误的决定。
可本就是无关紧要的贱民,谁会关心。
此时此刻,被裴时念问着,两相对比总觉得自己无情了点。
可后来发生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得先去找李玥问一问。
裴广文端起桌上己经凉了的茶,两口喝完。
“难为你重情重义,只是多年不曾再看,我要找找。”
“嗯,有劳父亲好好找找,我过两日再来取。”
裴广文想说不一定能找到,看着气质沉稳的女儿说不出口。
裴时念有些口渴,默默干咽一下,突然问道。
“父亲,天京的祖母身体可还好。”
裴广文情绪被牵了好几圈,此时又觉得裴时念还算是孝顺,能想起这么一问。
笑染眼尾:“好,这些年硬朗着呢。难为你记得她,她也记着你,叮嘱我早日接你回府,好好待你。”
却听裴时念笑着说:“那本医书能帮上忙就好。”
裴广文的笑一瞬消失,那是淮茵带着入府的医书,是淮族概不外传的立族之本。
他将淮茵族人安排好后,问淮茵讨了去,说是给府医也看看,综合精进医术,好好调养母亲。
淮茵己经是裴府人,又是为了婆母,果然没拒绝。
药方和针方换了后,母亲身体真的变好了。
只是,裴时念此时提起,什么意思。
裴时念不惧脸色变黑的裴广文,依旧从容。
“父亲真的相信,当年是母亲医死了人?她医术如何父亲母亲,甚至还有祖母都很清楚。”
裴广文羞怒交加,刚想开口骂人,裴时念起了身。
“父亲,突然提起医书,是因翠玉。回来途中她待我实在算不上恭敬,说不过是贱妾之女,若不是父亲想要医书,定不会纳姨娘。”
“放肆!胡说!无耻婢子!”
裴广文一拳砸向桌面,脸瞬间充血。
这话真了一半,他都不需要去跟谁对峙,他难道会不知道李玥此时对裴时念的态度。
一些用度,几件衣裳的事,他懒得管。
可这事踩的不仅是裴时念,还有他的脸!
裴时念起身屈膝。
“父亲息怒,她背了人跟我提那么一嘴,大概是想让我不痛快。”
为什么要让她不痛快,就看裴广文愿意想多远,反正裴时蕴也己经开始找她的不痛快了。
“我知道是翠玉狗仗人势,无意辱了您的清誉。这话我便当没听见,您也忘了吧,否则这府内又要生污糟事。我知道,当年您是真心看上了姨娘,姨娘说您曾入谷相求。”
只不过,求不来。
因为外祖不愿,阿娘不愿。
不愿做妾。
于是,兰台郡和浮丘郡,两方一拍即合。
一方占药谷,一方要人和医书。
联手做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