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岁月匆难朝夕伴,徒留久恨长。
有血脉亲隔山海,总归聚散原。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有来由去,终化了一副白骨堆。”
林瑛玉放下手中的信纸,无声地凝望着黛玉苍白的面庞。
黛玉没有继承生母贾敏的容貌,和林瑛玉的长相并不十分相像。
但眉眼间的一股风流韵味,却似山涧清泉,让人只瞧一眼便心向往之。
只是这双眼睛总蕴含着太多不可消解的愁苦。就算闭目养神间也难以挥散。
床帐边,老医官的手指搭在黛玉从帷帐内伸出的手腕上:“姑娘脉象竟似积年沉疴,敢问往日医案脉方可能取来一观?”
“紫鹃?二姑娘从前吃的是什么药?药方脉案可有记载?”林瑛玉问。
立在一旁的紫鹃将怀中一个小药包掏出,展开几粒黑黢黢的药丸:“回大人的话,姑娘素日吃的是这味人参养荣丸。”
“荒唐!”
老医官痛心道:“姑娘顽疾当随节气调方,岂有数年一尘不变的道理?年岁小时细心调养或可痊愈,若不用心只怕要结成病症,任其发展下去只怕影响寿数。”
紫鹃再也坚持不住,看着黛玉痛苦的面容,扑通跪地,捧着药丸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老医官摇着头接过药丸,在桌上用针小心剖开碾成粉末,又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方喜笑颜开:“万幸万幸!”
林瑛玉忙问:“如何万幸?”
老医官抚掌长叹:“真不知是何处的造化!病人的身体虚不受补,若用药效猛烈的人参大补反而得不偿失,幸好这参是陈年旧货,药性十不存一,姑娘吃了也没事,若用上好的鲜参……”
余音未尽,紫鹃早己伏在床边,鬓发间渗出冷汗。
林瑛玉也放下心来,命紫鹃送医官去开方熬药。紫鹃忙起身领着医官而去,门帘落下的瞬间,回望的眼神中水光闪烁——
屋内人参养荣丸苦涩的药香扑了满鼻,屏风后影影绰绰地露出身影。
榻上的女孩无声无息地静静躺在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另有一抹身影坐在她的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
林瑛玉走到窗前,将窗格支起。一阵清风吹入屋中,冲淡了腐朽的药味,裹挟着点点菊花香气,登时令人耳目清明。
榻间的咳嗽声淡弱了些许。
透过镂花窗口,林瑛玉见贾琏正与小厮耳语。
“传话琏二爷。”林瑛玉忽然转身,“我与妹妹要为父亲守百日热孝,请琏二爷先自行回京吧。”
雪雁脆声应下,屋里只有芦花和芦苇两侍立。
“先有李姨娘弄错人参诬陷姑娘,后又出了那劳什子人参养荣丸险些害了二姑娘,说来也真是巧,不过这荣国府也太怠慢二姑娘了......”
芦苇触及芦花制止的眼神,见林瑛玉凝望着床上昏睡的黛玉的身影,忙噤了声。
“姑娘别担心,二姑娘年纪还小,细心请医问药,总能好的。”芦花安慰道。
林瑛玉没有回应,她半眯着眼,看向远处听到雪雁说话而面露不悦的贾琏。
这人参养荣丸作为“人身养荣完”的谶语大有玄机,她正愁怎么让黛玉名正言顺地断掉,不曾想天遂人愿。
一副药喂下,黛玉徐徐睁开眼。
“玉儿,可是为了祠堂一事心中不解。”
黛玉苦笑:“阿姐三智五猜,难道在西北时过得不甚如意吗?”心中不自觉地想起常与她拌嘴的史湘云来。
虽然史湘云总抱怨婶娘苛刻,但观她言行无忌的模样便知史家是好相与的。不然又怎会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养成那般没心没肺的爽利性子?相反贾家长辈虽然怜惜她,日子却是如履薄冰的。
“不,赵家很好,西北也很好。”
林瑛玉握住黛玉消瘦的手腕,“西北的古城墙很高,挡得住塞外的风刀霜剑,赵家的亲眷和善,人人得享天伦。待春来时,郊外还会盛开江南不得见的沙枣花,漫天遍野,别有风情。”
黛玉不禁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现在可以告诉阿姐,是不是因为那日阿姐在祠堂与你说的话,你才心绪震荡勾出病来?”
黛玉点点头,那日阿姐的之言虽离经叛道,却也是实打实出自肺腑未经矫饰的。
她在贾家,虽有外祖母疼爱,宝玉知心,众姐妹相伴,但却无人站在长辈的身份上细心地引导她,她素日言行皆是自己惴惴揣摩的结果。
可这份爱越纯粹,越让她害怕——这与她所熟知的诗词唱和完全不同,是条离经叛道的路。
“阿姐说的你若不明白就先揣着,等日后慢慢想。”
林瑛玉怜爱地摸了摸黛玉的头,医官的诊断印证了她的猜想:黛玉体弱虽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却也受困于多年郁结。
“医官说你气血两亏,虚不受补,那人参养荣丸吃不得,换黄芪红枣汤先滋补着。”
黛玉一愣,想说那人参养荣丸是外祖母的心意,却又不愿拂长姐好意,便点点头。
林瑛玉又道:“你这次病的凶险,医官说不宜挪动,恐致怯劳之症。索性我们留在姑苏,闭门为父亲守百日热孝。琏二哥要忙元春大姐姐封妃的事宜,便先回去。”
黛玉突然意识到这是头会有人替她挡下外界纷扰,竟生出几分松快之意。
她不愿去想心中那抹对贾家生出的抵抗之意从何而来,心意悠悠荡荡飘向远方:西北,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只在诗词中听过大漠孤烟首,长河落日圆,不知古城新砌又斑驳到底是何种景象?沙枣花的香气比之牡丹海棠又如何?
还有......赵家又到底有多好?天底下的大户人家真有一团和气的吗?
想着想着,黛玉竟渐渐地陷入了沉睡,难得一夜无梦。
话说那头贾琏百般不愿,奈何连请几位医官都说黛玉确实不易挪动,又兼贾府几番来人催促,只得带着林瑛玉与黛玉各自给贾母的书信,自己孤身先回了京。
荣禧堂正院内
贾母端坐榻上,下首分坐邢王两位夫人,凤姐儿则是斜签着身子侍立贾母身侧。
屋内人人皆恭肃严整,敛气屏声。
“哼”
贾母冷哼一声,将书信拍在榻边,怒道:“老二媳妇,你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