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去往姑苏的码头上,贾琏负手立在木板上,腰间的玉佩穗子被焦躁地摆弄着。
七八个贾琏从贾府带来的小厮正将木箱扛上船,箱中压着己经造册登记的林府私产。
“琏二哥哥”
贾琏收敛了眉间的戾气,转过身来,却见黛玉指挥着两个下人抬上来最后两口大木箱。
启盖时宝光乍现,一套生肖兽首卧在锦缎中,雕工精妙,活灵活现。
“二妹妹这是……?”贾琏问道。
“多谢琏二哥哥那日厅上相护。”黛玉摸着玉兔耳尖,想起昔年父母与她一同赏玩兽首的欢乐场景,神色哀伤,“我将他赠予琏二哥哥,以作酬谢。”
黛玉忖度长姐行事果决,机敏有余,却宽忍不足。贾琏此番南下若一点好处都捞不着定会记恨长姐,日后在贾家寄居,平添隐患。
她索性将一套林家祖宗家传的摆件拿出,酬谢贾琏,也免得日后旁人说林家女仗势欺人,轻视姻亲。
贾琏见状,心中欣喜。
这套古董摆件若典当了至少可换数千两银子,真是难得的宝贝!就算凤姐的陪嫁里也难寻得比它更好的了。
“二妹妹太见外了。做哥哥的维护妹子也是应当,怎能收如此重礼?”
贾琏说着便便命人收下,手指却在暗处急急点数。待数至第十一个戛然而止,他一时容颜大变——那最值钱的玉马竟然不翼而飞?
“这好像缺了一件?”贾琏连忙问道。
“我幼年时这套还不曾残缺,想来是人多手杂丢失了。”
贾琏心中惋惜不止,再好的雕工,不成套,典当时可要大打折扣的。
面上却堆起假意安慰的笑容:“妹妹也别伤感,等回了家,老祖宗那么疼妹妹,什么好的得不到?丢了就丢了吧。”
黛玉点点头,转身在紫鹃雪雁的搀扶下登了船。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姑苏而去。
林氏老族长得知林瑛玉黛玉等人扶灵到了姑苏地界,在家丁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在码头亲自迎接。
待见到林瑛玉时,眼含热泪首说自己教子不严。
林瑛玉亲手扶起老族长,几人泪洒江边。林瑛玉与黛玉更是在老族长的再三请求下住进了祖宅。
先前那林氏一族内讧的小道消息不攻自破。
众人择黄道吉日,为林如海和贾敏进行合坟仪式,林氏宗族在合坟后开宗祠,为林如海一脉描写族谱。
堂前香烟袅袅,族谱在林家列祖列宗的满墙牌位下的长条供桌上被“哗”得展开。
站在侧边下首的林瑛玉和黛玉看着族长在长条供桌的一端找到空白处,拿起沾着黑墨的毛笔。
一族人高声唱念:“如海公,讳海,字如海,丙辰科一甲探花,钦点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终年西十八,卒于扬州,圣上追封文肃侯。”
林族长挥笔处仿佛见到当年老林侯执笏立于高堂,族中欣欣向荣的情景。不禁泪眼婆娑,举起衣袖拭泪。
又听族人念道:“如海公之妻贾氏,系金陵荣国公之后,生二女,终年三十七。”
语毕笔停,林族长朗声道:“文肃侯忠勤体国,德荫宗窕,今入族谱,永享祭拜!”
祠堂阶下立着的子弟都俯身应诺。
黛玉将前日夜间一气呵成的祭文拿出,由着族人朗诵完后焚烧,看着盆中的火苗将最后一个字舔舐干净,哀从中来,潸然泪下。
待众人离去,黛玉仍驻足灵前,林瑛玉站在她身边。
散场时,大当家之妻柳氏恨恨凑过来低声道——“因文肃侯没有儿子,你们才得进祠堂”
未出嫁的女儿生前不能进祠堂,死后亦不能葬入祖坟。
出嫁的女儿可进夫家的祠堂,成为点缀夫子的陪衬品。
林瑛玉的目光落在面前如山如海的牌位上,心中沉沉。
先前她想着守好遗产便是拥有了底气,如今却渐渐发现远不能够。
这些牌位上的女性皆是家底丰厚,带有巨额陪嫁的女性,最终却仍变成了面容模糊的女子,张口不能言,只能无声地呜咽着。
“阿姐,母亲会觉得孤独吗?”黛玉悄悄将自己给贾敏写的祭文放进火盆,叠在了方才给林如海的祭文灰烬之上。
“阿姐不知道。”
林瑛玉的目光逐渐上移,落在了另一块牌位上。
此次开宗祠,林老夫人的牌位也顺便挪入了祠堂,木牌上写着'林家西世清惠侯之妻赵氏'几字。
记忆中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庭院中,指点着幼年时的林瑛玉打拳舞枪,她丝毫不介意女子习武有碍闺阁典雅,反而说是为了女子修炼心魄,强身健体。
那样爽朗鲜活的人,也变成了这么朴素的一块光秃秃的牌位。
时代的洪流不会放过任何女子。
“玉儿,你知道祖母的名讳吗?”
黛玉摇头。
“那你知道外祖母的名讳吗?”
黛玉仍然摇头。
林瑛玉嗤笑一声,脱口而出:“是啊,男子可以留有名字,流传功绩,而女子只能活成短短的一行模糊的字眼,我们只知她们的母家是谁,夫家是谁,生育了几个儿女,其他的就都没有了。”
黛玉乍听这番“悖逆”之言,只觉得脑海空白,不知如何反驳。
她不知道祖母外祖母的名讳,族谱上只会记着她们是某氏女,某氏妻,某氏母。
目光停留在林如海牌位旁的“贾氏”牌位,心灰一片。多年后林氏子孙祭拜时亦不会知道贾敏的名讳。
一阵穿堂风掠过,那本被规整的收纳在供桌下的族谱忽而被翻得哗啦作响。
黛玉呆呆地盯着族谱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她以后也会被写在旁人的族谱里,被记成林氏女,再变成某氏妇吗?
“啪”供烛爆出一朵黑焦焦的烛花,黛玉踉跄后退半步呛咳出声。
人人都说母亲命好,出嫁前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出嫁后又得探花郎爱重,夫妻和顺相敬如宾。可她私心里却害怕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子。
不对。
她不会。
黛玉自嘲地想,她甚至连母亲的影子也摸不着——无父无母的孤女,纵有长姐扶持,终究还要寄人篱下,不得天伦之乐。
从祠堂回去后,黛玉便将白日里吃的素食尽呕了出来,当夜卧在床上发起了高热。
偏在此时,贾家信使带来了元春封妃的消息,催促贾琏速带林氏两姐妹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