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帘,红绸下“南安王府”的牌匾越来越远。
小乞丐们拿着南安王府洒的粽子糖,喜滋滋地满街乱窜,车驾为避开行人,行驶的十分缓慢。
“听说这薛家大姑娘乃百年难遇的旺夫之象,有这喜事,南安王很快就会凯旋吧?”
街上一位大娘剥开糖纸,将喜糖放进嘴中嚼着。
“谁知道呢?富贵人家都在乎天象命理,我们有糖吃就好。”
一旁的人感受着砭骨的冷意,缩了缩脖子,“才仲冬就这么冷了,只盼别生冻害,我儿还在庄上嘞,若下大雪,又要被主家责罚了。”
“老天爷要下雪,你还能拦?”
先前说话的大娘吐出一口热气,“要不是我那未来女婿做了个运粮兵,我才不在乎朝廷这些事呢。”
车轮缓缓滚动,仆妇小厮清道,说话的闲人纷纷散去。
黛玉放下车帘,坐回林瑛玉身边。
“阿姐。”黛玉语气好似冷得在冰窖中镇过一般。
“我问宝姐姐,她是否会后悔。”
林瑛玉十指翻飞,利落地替她系上围脖,“她怎么说?”
黛玉被提问骤然拉回喜房中。
“宝姐姐,你会后悔吗?”黛玉的声音清冷。
“成为命格的傀儡,先是金玉良缘,又是祈福冲喜,这难道就是你追求的道路吗?”
“眼下战事不过小胜几场,胜负未分,此时还可以借口推说卜算有误搪塞过去,若你一意孤行,在王府里扮演这劳什子祥瑞……”
黛玉语气愈发急促,“此战若胜,南安王府必然是头功,若有个好歹,南安王府定推你出来顶罪。”
薛宝钗面上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她低声道:“你是郡主,生在清流门第,哪里懂得许多事情是需要人奋力争取,割舍自己才能获得的。”
“罢了,原是我费心,平白走这一遭。”
黛玉轻叹一声,将一张信笺搁在铺着大红绸缎的紫檀桌上,转身欲走。
纸上簪花小楷抄的是薛宝钗咏柳絮时所作的《临江仙》。
“几曾随逝水,岂毕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黛玉迈出喜房的脚步一顿。
彼时众人皆为末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中的凌云之志喝彩,唯有黛玉记住了前文中不为狂风摧残的柳絮。
她今日前来,贸然问这些痴话,便是想确认薛宝钗是否还坚守本心,保持清明。
薛宝钗是否只是被“女子当为家族奉献”的规训缚住了手脚,铐上了名为金锁实为枷锁的手铐?
黛玉扶着冰凉的门框,蓦然回首,只见薛宝钗坐在喜榻上轻念出声。
“宝姐姐。”
黛玉眸中泛着晶莹泪珠。
“我知你的苦楚,你我自幼读了那么多书,也曾一同叹过世道不平,女子难为。难道如今你也要辜负自己,将自己仅此一次的生命阉割献祭给这些臭男人吗?”
薛宝钗轻声道,“辜负?”
她唇边浮起一丝极苦又极淡的微笑,“这红尘万丈,谁没被旁人辜负过,谁又没辜负过旁人?”
“便是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也是在相互辜负。”
“我知妹妹劝我之话是肺腑之言,但”薛宝钗念出《庄子》中的名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颦儿”
薛宝钗如昔年在大观园中时般唤着黛玉的旧称。
“若有一日,你脱离了你姐姐,脱离了林家清名与浩荡圣恩的庇护,独自背负着如山期望与家族重担,在这尘世间滚一遭,便会知晓,安之若命并非怯懦,而是活下去的唯一盾与锚。”
黛玉望着她,所有言语都堵在喉头中。
“那妹妹便祝贺宝姐姐得偿所愿。”
黛玉转身迈过满地红绸离了喜房。
薛宝钗觉得胸中压制许久的热毒再度翻腾起来。
她肩膀抖动着,喘息声愈发急促,手中的书笺滑落在地,莺儿慌忙跑进来,踩过书笺,将荷包中的冷香丸捧着给薛宝钗服下。
“一入冬,姑娘的热毒又严重起来了,这冷香丸不多了,不知大爷配了新的没有。”
喘息渐渐平息,薛宝钗坐在榻上,看向荷包里零星几颗小药丸,神色怔怔。
“莺儿,等回门时,我让母亲给你寻个合适人家。”
莺儿脸色惨白,百般哀求不愿离开王府,薛宝钗却心意己定。
车内
黛玉说完,面色疑惑,“我总觉得,宝姐姐此举太过急切,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
“因为薛家出事了。”
林瑛玉将薛蟠殴伤人命,薛宝钗走了南安王府门路,借势平息一事告知黛玉。
黛玉抱着温热的手炉,半响才道:“难怪。”
她想起今日未见贾家众人,又问:“怎得宝姐姐成婚,不见荣国府来人道喜?”
这事儿林瑛玉却知晓。
贾家此刻,估计正为争荣国府世子在贾母病床前吵得面红耳赤。
前些日给贾敏祭日,郡主府延僧道作功德,又在正厅或祠堂悬挂贾敏画像,供香案、烛台。
荣宁二府都送来赙仪。
贾家来的是邢夫人,凤姐因着王氏,羞于此日来点眼,仍旧抱病不出。
王氏记恨贾敏,与林家女之间的恩怨早挑到了明面上,自不会前来。
而贾母病重,己是缠绵病榻,梦魇缠身,时日无多。
邢夫人与林瑛玉和黛玉不过是面子情,她当年嫁入荣国府时贾敏业己出嫁,站在贾敏牌位前,以袖掩面,悄悄用提前沾在指尖的辣椒水熏眼睛,方勉强挤了两滴眼泪。
祭拜完毕,林瑛玉作为郡主府的当家人,亲自送邢夫人出二门。
离去时,邢夫人透露出贾母病重不能亲自前来,又道:“我们老爷要请封琏儿为荣国公府的世子。”
邢夫人说话间眼睛不住地在林瑛玉面上打量。
都说林家两个郡主得皇后与长公主青眼,常出入宫禁。若是支持贾宝玉为世子,兼二房的元春有孕,他们大房可是腹背受敌。
“这是贵府的家事,夫人不必问我。届时册封世子的旨意下来,郡主府自会送上贺礼。”
邢夫人松了口气,又道自己杞人忧天。
凤姐病后转了心性,体贴丈夫,孝敬公婆,倒是远了王氏。
如今他们大房上下一心,占了礼法,饶是皇贵妃肚子里揣个金疙瘩,难道还能越过长有之序?
薛宝钗仓促的婚事,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一阵微风,在郡主府中掀起的波澜很快便消散了。
林瑛玉算着时间。
先皇后的忌日快到了。
每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大行祭礼,广邀诰命进宫一同陪祭。
今年林瑛玉与黛玉身为郡主,亦在受邀行列。
歌颂巾帼女子的诗集经天一阁出版,引起贵族女子的赞美,编纂地方独立女性的故事经书坊刻印,在民间带动舆论与向往。
薛家发现商机,自不会放过翻身的机会。
届时打着永安郡主与永宁郡主的名号,江南一带的丧父、丧夫、丧子的女性都可凭借双手为自己挣得独立的本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先皇后祭礼前夜,林瑛玉躺在床上。
窗棂外,寒风如刀,带着哨子,在大地这块砧板上拉砍了一夜。
旭日乍破天光。
林氏姐妹外批银鼠皮斗篷,内穿白色暗花缎带镶边袄,下着平针袖白鸟朝凤月华裙,大妆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