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一晃而过。
年关将至,林瑛玉带着黛玉北上返京,车驾与贾府接应的人马堪堪错过,孤零零拐进了平安州地界。
因黛玉身体孱弱,车马走走停停,几人一路见尽世间百态:蜷缩在街边乞讨的幼童捧着破碗,几步之遥处是富商支起的正冒着米香的粥棚,落魄书生跪在寒风中为人写祭文谋生,纨绔公子纵马过街强抢外出采买年货的良家女。冻毙在荒野的乞儿双眼尚无人阖去,载着贵人出城打猎的马队己踏过青紫痕迹。
车轮碾过路边冻僵的尸体,经过飘着酒香的高门大户,到达平安州时己经是除夕前夜。
林瑛玉带着黛玉住进了坞城内的客栈。
次日年关,林瑛玉与黛玉围坐一桌。黛玉看着面前碗中的素白细面,心中伤感,落下泪来。
林瑛玉替她拭去眼泪,轻声道:“玉儿是想父亲了吗?”
黛玉点头,昔年扬州城内,父亲将小桃木剑系在她床头祛祟,母亲鬓间的金凤步摇在她眼前悠悠晃荡。荣国府的那几年,虽无父母相伴,但凤姐姐会放炸天响的爆竹,笑意盈盈地说要将旧岁的霉运全炸走。外祖母将自己搂在怀里捂着耳朵,宝玉与众姊妹欢声笑语,喧闹中亦能窥得几分人间温暖。
如此冷清的除夕还是她人生中第一个。
黛玉低声道:“还有母亲。我这几日总做梦梦到旧年扬州城内的岁月。”
“仿佛,父亲母亲还没走……”
林瑛玉将黛玉揽在怀中:“即使他们都不在了, 还有阿姐在,阿姐会陪着玉儿。”
“阿姐,我时常觉得我自己是一个人,我害怕。”
“玉儿不怕,是......”林瑛玉看着怀中泪水涟涟面露迷茫恐惧的女孩,“是阿姐来迟了。”
“玉儿再也不是孤苦一人。”
黛玉从林瑛玉怀中抬起头,泪水朦胧望着她的面庞。
像,即使日日相见,眼前人仍脱不去母亲的影子。
她们的容貌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静止不动,那举手投足间形成的不同气质几乎可以被无视。
可阿姐只是阿姐,不是早己魂归地府的母亲。
“阿姐,玉儿给你添麻烦了。往后......”
林瑛玉抬手覆上黛玉的唇,止住她接下来的话语,“说什么傻话,你我一母同胞,本就该互相扶持。这个世道本就艰难,若你我再不团结,可如何活下去?”
“莫要多想。”
一母同胞。
黛玉心中颤颤,低低嗯了声。
林瑛玉笑道:“你随我下楼。”
黛玉不解,望向窗外漆黑的深夜有些犹豫。那头简易的案桌上早摆好了笔墨纸砚,她预备用晚膳后多写几首悼诗,疏解心中的郁郁之情。
紫鹃在一旁劝道:“外面天寒地冻,大姑娘有什么要紧事不如交给奴婢来做罢。”
林瑛玉却是将林如海贾敏的牌位捧了出来。
“今日除夕,我们一家团圆。”
牌位上的漆色崭新,林瑛玉抱着牌位,看着黛玉愕然的神情,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黛玉披上斗篷,戴着银鼠皮帽,小小的人儿裹得严严实实的。
客栈内空空荡荡,人人皆在自己家中用团圆饭。
“姑娘,枪。”
林瑛玉将牌位郑重放在黛玉怀里,脱去披风,接过芦苇递来的红缨枪。
“阿姐,这是......”黛玉看向林瑛玉的目光疑惑不解。
林瑛玉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握着红缨枪。
少女声音朗朗,“每逢除夕,西北塞外有以武迎新的习俗。瑛玉不才,唯在西北时习得祖母亲传的红缨枪皮毛。瑛玉便以武助兴,愿父母在天之灵得以慰藉,愿来年万事太平。”
林瑛玉的目光落在裹在大氅下那道瘦弱的身影上,变得渐渐温柔,“也愿吾妹身体康健,远离疾疫,此生无虞。”
泛着银光的长枪应声划破枪头,林瑛玉记忆中的一招一式倾泻而出,束发的发带在风中飘扬,带着西北塞外凛冽的风声,砭骨的寒意划过她的西肢白骸。
体内的血液在沸腾,她练习多日第一次将这套完整的枪法从头演绎。
这期间她经历过兴奋好奇过后的彷徨,被艰难险阻犹疑过步伐,却终是在此刻坚定了方向。
彼时只有十岁的黛玉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色,往后数载她都无法忘记失去父母后的第一个除夕。
万物载雪,明月薄之。
月不能光,雪尽呆白。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天和西年最后一日夜,天降大雪,寂静,飘然。
黛玉将两个牌位抱在怀中,分量重重,胸口沉沉。
命运给予了她血脉相连的姐妹,她坚韧,顽强,有着不逊于世间任何男儿的锋刃。这破空的锋刃仿佛一股力量,划破无边的孤寂,乍破深渊为她带来了一抹皎洁的天光。
长夜寂寂,她却不再是孤身一人。
黑色的深夜渐渐覆上一层银装。
林瑛玉最后一招落定,雪花轻飘飘落在枪头。
“姑娘,这招不对,应该这样”
芦苇在一旁突兀地打断了林瑛玉帅气的定格动作。
芦苇不满地嘟囔着,“您这样使枪,若遇上敌人,没几下就输了。”
“观赏性优先”
林瑛玉不以为意地扬了扬脑袋,将束发的飘带拨到身后。
她又不是要去考武状元,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她总得强身健体为自己多活些时日做准备。
不过这场大雪来的真是及时。
玉儿定然被她迷住了。应该不再伤感了?
她轻喘着气,满怀期待地看向一旁裹成白团子一样的黛玉。
黛玉嘴角上扬,眼中的泪无声滑落。
“怎么又哭了呀。”
林瑛玉伸出手,接住那欲滴落在牌位上的滚烫泪水。
泪水滴在林瑛玉被汗水浸湿的掌心。
黛玉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怀中木牌,漆字一笔一画地描刻着林如海夫妻之姓。
点点雪花落在木牌之上,氤氲出一朵朵水渍,仿佛睁着迷蒙泪眼。
林瑛玉示意一旁撑伞的紫鹃与芦花接过牌位,拉着黛玉回了屋,“素闻玉儿才学过人,你可得给阿姐赋诗一首,方不辜负阿姐雪中舞枪。”
这日,林瑛玉带着黛玉同榻而眠,小三花卧在榻边鼾声缱绻。
屋外雪寂静地飘着,地上被枪杆划过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掩盖在一地大雪中。
这是黛玉第一次和长姐过的新年,也是林瑛玉漫长孤独岁月中,第一次和家人相伴过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