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瑛玉眸光骤亮,沈夫人见状愈发来劲,从药妃娘娘妙手回春的传闻说到其悬壶济世的渊源。
首续了三杯茶水,林瑛玉方从零碎絮语中拼凑出这位奇女子的生平。
据传这位药妃娘娘曾是太上皇时期宫中的女医官。
昔年甄太妃甚受宠,却在小产后心情郁结,久病不愈。甄家接连荐了几善治情志病的女医入宫,这位药妃娘娘便是其中之一。因其医术出众,获得太上赏识,遂在甄太妃痊愈后将其留在宫中为其他妃嫔公主看诊。
却不知后来因何药妃娘娘又出了宫,一路流连,近年皆在平安州内为百姓看诊。
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受她医治过的百姓无不称赞其医者仁心,遂浑称其为“药妃娘娘”。
“据说是因为药妃娘娘被太上看中,欲纳其为妃,这才触怒了甄太妃,寻了由头赶出宫去。所以她寻常不轻易为高门显贵看诊,倒愿意为贫贱百姓施针,脾性有些古怪。”
沈夫人忽而止住了口,意识到在未出嫁的姑娘面前说这些不妥,便岔开话题,“我的儿你日后如何打算?”
“我与妹妹为父亲守完百日热孝后便去外祖家借住。”
林瑛玉仿佛不知沈夫人的用意,微笑道:“至于旁的事......幼妹尚未长成,我不敢做他想,只盼能守在幼妹身旁护佑她平安长成,也算对得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沈夫人面色一白,这竟是不准备出嫁的意思?
本朝虽不乏孤女为抚育弟妹而推迟婚事甚至终生不嫁的先例,但多是长在荒野的贫寒之家,为防邻舍欺凌才不得己为之。
听闻她家二姑娘方才十岁,待其出阁至少还需五六年的光景,届时自家儿子未免年岁太长。今日接触后,她认为这姑娘品行难得,纵无岳家提携,聘为儿媳也是顺心。本欲试探其口风,未料竟是这般回应。
偏生这般守孝护佑之举,宣扬出去反成美德,倒叫人不好置喙。
沈夫人脸色苍白地走出林家,坐在轿中叹气:“竟是个死心眼,打定了主意要学那看守门户的烈女,半点不为自己考虑。她倒是至情至性,我的儿可怎么办?”
婢女道:“大公子也是感林公提携点拨之恩,既然林大姑娘另有打算,夫人不妨告诉公子。”
沈夫人无奈道:“我那儿子的性子,只怕适得其反啊......”又摆摆手,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操碎了心又有何用?”
目送沈夫人走后,林瑛玉唤来芦花,在她耳边低声吩咐几句。
芦花神色一凛,应声而去。
西西方方的院墙外,有黑色乌鸦应声飞过,声音嘶哑响亮。
林瑛玉眯了眯眼。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是日天蒙蒙亮时,林氏女与宗族众人对簿之词笔录张榜于城内。
原来那日林氏宗族来人,林瑛玉早去府衙请了专录公堂讼词的先生来侧间记录。
事涉当地大族,林如海又在扬州为官多载,府衙不愿得罪两方,为免去日后再生一桩家宅争产案,遂允了林瑛玉所请,谁曾想家产没分割明白,却兴起了一桩污蔑大案。
榜上字字清晰,市井坊间流言蜚语不攻自溃。
尤令人嗟叹者,林氏女竟出资为真凶赵姨娘收殓下葬。百姓无不恻然,茶肆间皆传林氏女德行兼备,仁心孝行可表天地。
祖宅中
林瑛玉与老族长正在前厅中交接祖宅与祭田。
连日来几番折腾,老族长仿佛比初见时又苍老了不少。
他眯着眼看着林瑛玉面前摆放的契约,沉吟道:“如海公生前所说的事……”
“父亲生前颇多照顾宗族,却召来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若父亲泉下有知,定会后悔。”
老族长眸色一沉,“大姑娘纵受皇恩眷顾,到底背着林氏之姓。”他手中的茶碗重重磕在桌上,“可别说话失了分寸。”
林瑛玉扬了扬下巴,芦花将一张印了指印的口供递到了老族长面前。
“外面流言如沸,我几经查访,却发现是从宗族里泄露出去的。”
“他们妄图将我剥皮拆骨,我却要将银钱家产拱手奉上,您说说,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呢?”
老族长眯着眼扫过口供,心中一惊。
按律,若家主亡故,五服内没有子侄继承,祭田与祖宅当归还宗族。
但若有在室女,官府可酌情分派财产。
这也是田产纷争屡屡闹上公堂的一大缘由。
林如海本顾及亲戚情面,又想林氏宗族得了好处可以帮着照拂两个女儿,遂留下手书嘱托林瑛玉将祭田祖宅交给宗族。
但后有陛下抚恤圣旨,将林氏家产统统登记造册归林氏女所有。他纵有千般手段万般言语也越不过圣意。
而无论林氏女给不给祭田祖宅,都无可指摘。若给,坊间便会称颂林如海仁义之举,若不给,也不过是遵从圣旨。
老族长思及至此,方感叹此局自己己成颓势。
此刻那叠口供若流传出去,林氏意图侵占孤女家财的丑闻足以让抹杀整个宗族的名声。
只是他没想到,林家大姑娘居然真的会不顾宗族颜面。
“你到底要什么?”老族长沉声问。
“将他们赶出宗族,从族谱中除名。”
“你敢!”老族长胡子一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女,拍案声引得门外家仆纷纷侧目。
“除名后,他们便不再是林氏子孙,过往所有便算不在林氏头上。家父所承诺的所有,我自当协同族长交接。”
林瑛玉笑眯眯地看着面前面容扭曲,花白胡子颤抖的老族长。
昔日慈爱和蔼的大家族长终是被她撕下了这张伪善的面皮。
沈夫人所言倒是提醒了她,流言可杀人于无形。
她与黛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决不允许有人用言语逼死她们。
那几个人能如此肆无忌惮,多半是仗着背后势力。他们心存不良,若纵容此番欺辱,便是明着告诉别人,林氏女是好欺负的。
她能不能出这口恶气,都看老族长是否能“壮士断腕”了。
“这般行径,倒像你祖母的母家......”
老族长终是抖着手将契约抓在了手里。他看着眼前少女眉眼如刀,心中暗道,小小年纪,却沾染了西北野蛮之风,没有半分闺阁女儿的宽忍良善。
如海公怎会有这样的女儿!
临到门口,老族长又回头嘶声道:“老身提醒大姑娘一句,日后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学那西北蛮子的赶尽杀绝,堕落我林氏族风。”
“这世道艰难,我没了父母依仗,自然做不得那任人宰割的绵羊。”林瑛玉笑吟吟道,“您慢走,当心脚下路。”
老族长甩袖而去,跨过门槛时踉跄半步,被小厮稳稳扶住。
那契约被他亲手紧紧攥在手心,从始至终不曾松开半分。
“姑娘,不怪奴婢多嘴,今日此举太冒险了。”
芦花瞥了眼芦苇藏在衣袖下指尖的那抹残留红印,“若老族长细细盘问口供的事,岂不露馅?”
“无妨,本来就是心知肚明的事,他不敢闹大,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
芦苇疑惑,“那祭田祖宅姑娘大可自己留下,姑娘有圣旨,还给这些恶人做什么?”
“自己留下也守不住,我与玉儿日后要去京城讨生活,不如做个美名。”林瑛玉松快地向后一靠,眼尾有狡黠之意,熠熠发光。
此事一成,林如海,她,黛玉三人的清流仁善之名再无人可置喙。
脏水再别想泼到他们身上。
那几人从族谱中除名后聚集到祖宅外闹事,大嚷着林氏女不顾同宗之谊,其中污言秽语不忍耳闻。
林瑛玉当即派人将他们尽数赶走。
可闹出的动静太大,还是传入了黛玉耳中。
“姑娘,你小心自己的身子。”
后院中紫鹃扶住黛玉,低声劝慰。
黛玉咳嗽愈猛,“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倒好,把我当傻子蒙在鼓里,若不是宗族的人又来闹,我还不知道呢。”
说罢推开为自己顺气的紫鹃,“你一五一十从头全部说来。”
紫鹃无法,只得从李姨娘自尽开始说起,中途说到外面流言如沸,黛玉脸色煞白,紫鹃忙跪在地上劝道:“姑娘,大姑娘也是担心你的身体才下令封口的,您如今这样叫她心里如何过的去呢?”
黛玉心里只觉得坠着疼,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阿姐居然为她背负了这么多。
她叹息着扶起紫鹃,“到底也是这些人为自己私利谋害骨肉血亲。若非阿姐提前设防,只怕真要背上污名了。”
黛玉心中却想,阴谋从未停歇,等回了京城,不知又会面对什么风浪。
“罢了,罢了。”
听闻雪雁报信,匆匆赶来的林瑛玉站在廊柱后,心中苦涩。
她和黛玉如今的处境,总有人要做尖锐的刀枪。
黛玉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心性良善,多年后对风刀霜剑的叹息如今只是烹煮青蛙的温水。
亦不知这一呼一吸间,己有多少无形的杀意袭来。
她这么做,在黛玉眼里,难免会落个狠戾,不近人情的形象。
可她若不做,便是任人欺辱。
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林瑛玉将烦乱的思绪挥去。
心病难医,非一时能解,还是先治黛玉的身病要紧。
那位药妃娘娘,或许能治黛玉的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