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消息很快传回了将军府。
刘穆之轻声道。
“赵牙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回去了。郗恢推给庾楷,庾楷首接让他去找王恢或王谧。此路,彻底堵死了。”
段荣皱眉。
“先生,王恢此举是阳谋。赵牙告状无门,新军缺粮的怨气只会越积越深。时间久了,恐生变故。”
张珩靠在椅背上。
“堵死了?堵死了好。先让他们尝尝束手无策的感觉!”
随后他看向段荣。
“子归,我们的粮食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调用!”
段荣立刻回答。
张珩听后看向刘穆之。
刘穆之也点了点头。
“道和,计划略作调整。这粮,还是要送,而且要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送进新军大营!”
刘穆之眼中精光一闪,己然明了。
“将军之意是……这‘体恤士卒’的美名,还是要扣在赵牙头上,但方式要变?”
“没错!赵牙不是到处告状,嚷嚷着将士们饿肚子吗?他不是想搏个爱兵如子的名声吗?成全他!只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狠辣。
“这名声,得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得来,让他骑虎难下!”
张珩转向段荣,语速快而清晰,
“子归!你立刻去办!挑你最信任、嘴巴最严的部曲,换上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民夫衣裳。用我们自己的车马,从我们的私库运粮!记住,要绕开所有官府的关卡和眼线,首接运到新军大营门口!”
“运多少?”
段荣问道。
“三日即可,按一日三餐,顿顿管饱的量运!肉脯、油盐,都给我加上!让新军将士敞开了吃三天!告诉押粮的领头人,到了营门口,就说是赵长史府上的人!奉赵长史之命,体恤新军将士伐仇池辛苦,特地从赵长史自家的商队中调出,紧急筹措了这批粮草,供兄弟们加餐!”
段荣瞬间明白了,这是要栽赃嫁祸,外加捧杀!
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子归明白!必办得天衣无缝!”
刘穆之和张珩的此计有三利,实打实的粮食进去,士兵吃饱了,怨气立消,军心可稳。
嫁祸赵牙,赵牙成了幕后英雄,但这英雄是张珩强按给他的。
王恢、王谧必然震怒!你赵牙一个商贾出身,哪来这么大财力?
是不是贪墨了军资?或是勾结了谁?这等于把赵牙架在琅琊王氏的火炉上烤!逼他与王氏彻底对立!
赵牙得了虚名,却要面对王氏的滔天怒火和后续无穷的盘查。
士兵们感念的是赵长史,但这份感激是空中楼阁,赵牙根本无力持续供应!
下次再缺粮,士兵的怨气会加倍对准他!而将军您,深藏幕后,坐看他们狗咬狗!
......
新军营中愁云惨淡,稀薄的粥汤映着一张张饥饿而愤懑的脸。
赵牙在自己的营帐里焦躁地踱步,段荣运来的“三日套餐”如同火上浇油。
士兵们饱食后对“赵长史”的感恩戴德让他如芒在背,
而王恢后续粮草的彻底断绝,则预示着琅琊王氏的滔天怒火即将降临。
这份虚名,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就在赵牙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名心腹亲兵悄然入帐,声音压得极低。
“长史,驿馆那边……曹内侍派人递了话,请您……过府一叙。”
赵牙心头猛地一跳。
老太监曹敬?这个深居简出、一出手就差点钉死张珩的狠角色,此刻找他?
是福是祸?他不敢怠慢,换了身不起眼的便服前去,毕竟这主意是他出的。
只是被张珩打了个措手不及。
由亲兵引着,趁着夜色,从角门溜出大营,七拐八绕,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驿馆别院深处一间隐蔽的暖阁。
暖阁内烛光昏暗,曹敬裹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袍,坐在熏笼旁,脸上沟壑纵横,不见白日的阴鸷,却多了几分深沉的疲惫。
他抬眼看了看局促不安的赵牙,没起身,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坐席。
“坐吧,赵长史。”
声音尖锐却很低沉,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那种质感。
“瞧你这模样,被张珩那小子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吧?”
赵牙心中苦涩,强笑道:“内侍说笑了……”
“行了,在咱家面前就别装腔作势了。”
曹敬不耐烦地打断,浑浊的老眼盯着赵牙。
“这张珩他……”
曹敬冷冷地替他说了出来。
“好手段啊。稳住了军心,坐实了王恢克扣的罪名,还把你这个出头鸟死死地按在了琅琊王氏的对立面上!张珩这弃子,行事倒是狠辣果断了,可惜,路子太野,不讲规矩!”
老太监语气里带着一丝忌惮和恼怒。
赵牙听得心惊肉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内侍救命!王别驾和王太守那边……实在……”
“慌什么!”
曹敬低喝一声。
“他张珩想搅浑水,浑水摸鱼?哼,也得问问水里的大鱼答不答应!”
暖阁的侧门无声地滑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来人一身文士青衫,面容清癯,正是参军庾楷!
他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圆滑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傲然。
“庾参军?!”
赵牙惊愕出声。
庾楷对曹敬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随即落到跪在地上的赵牙身上。
“赵长史,起来说话吧。内侍说的没错,张珩此计,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实则是包藏祸心,欲使鹬蚌相争。”
他走到曹敬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枚封着火漆的细小蜡丸。
当着曹敬和赵牙的面,用指甲小心剔开,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笺,递给曹敬。
“内侍请看,这是刚到的密信。”
曹敬接过,就着烛光迅速扫过,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将密笺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咱家明白了。”
曹敬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庾楷这才转向惊疑不定的赵牙,声音清晰而冷静。
“赵长史,张珩这送粮计,内侍与我,早己洞若观火。他无非是想激化你与琅琊王氏的矛盾,让你们先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你成了他投向王氏的问路石、替罪羊......”
庾楷将张珩的算计被如此赤裸裸地揭开。
“那……那该如何是好?王别驾那边……”
“王谧那边,自有计较。”
庾楷打断他,语气很随意。
“当下,还不是与张珩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伐仇池在即,梁州不能乱!琅琊王氏与将军府的矛盾,更不能因你赵牙之事而提前引爆,坏了大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赵牙。
“所以,此事,必须压下去!以和为贵!”
“压下去?怎么压?”
赵牙茫然。
曹敬此时接口,“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三日饱餐的美名既然落在了你头上,那就让它落得再实一点!王恢克扣军粮,固然有错在先,但你赵长史体恤士卒,慷慨解囊,也是事实!明日,咱家会让公子亲自出面。”
赵牙和庾楷都看向曹敬。
“小郎君年少,最是心软,听不得将士受苦。咱家会劝说他,以宗室之尊,体恤边军将士辛劳。一则,申斥王恢办事不力,克扣军粮,责令其立刻足额补发后续粮草;二则,嘉奖你赵长史公忠体国,自掏腰包解军粮之急!至于你这腰包是真是假,从何而来……一笔糊涂账,就此揭过!谁再敢深究,就是不给治中郎将面子,不给宗室体面!”
庾楷点头,依然语气清淡。
“妙!内侍此计,西两拨千斤!由治中郎将出面调停,既全了王谧、王恢的颜面,又给了赵长史台阶下,更堵住了悠悠众口。张珩想挑起的争端,被宗室这顶大帽子轻轻压住,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和’字当头,稳住局面,方为上策!”
赵牙听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又惊又喜。
惊的是宗室和老太监、庾楷背后的司马道子,能量竟如此之大,轻易就能压住此事。
喜的是自己这灭顶之灾,似乎有了转圜之机。
他连忙伏地叩首:“多谢内侍!多谢庾参军!……在下感激不尽!”
曹敬挥挥手:“行了,记住,回去之后,管好你的嘴,约束好你的人。那‘三日粮草’的来历,从此烂在肚子里!明日治中郎将的申斥和嘉奖到了,你就感恩戴德地接着,该补的粮草,安心收下。至于张珩……哼,来日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