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承渊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
那声音像是有人踩着落叶在廊下徘徊,窸窣而迟疑,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首钻进他昏沉的梦境里。
后脊的伤处还火辣辣地抽痛,像有无数根细针从皮肉里往外扎。
他勉强侧过身,额角沁出一层冷汗,就听见窗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像两片被风卷着的碎叶子,时断时续撞进耳里。
“昨儿那顿板子,换常人早爬不起来了……”
“知县大人吩咐了,药引子得用陈年老艾,可这会子上哪儿寻去?”
“寻?”另一个声音突然低了两度,“我瞧着啊,是故意拖呢......那姓陆的若撑不过三日,知县大人心头的刺也就拔了。”
陆承渊的指尖猛地攥紧被角,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在他耳边格外清晰。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比昨夜更声还急,仿佛要冲破胸膛。
原主记忆里王文昭虽贪,却总爱捧着《圣谕六言》掉书袋,不曾想他下手竟这般狠绝。
难道是那日在东浦镇查账时,他多问了两句豪绅捐修义仓的粮米去向?
还是周怀安盯着他翻三年前黄册时,眼里那抹阴鸷终是结了果?
窗纸泛着青灰,天刚蒙蒙亮,晨光如薄雾般透进来,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影子。
陆承渊试着撑起身,伤处立刻像被火钳烙过,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指尖也因用力而泛白。
正扶着床头喘气,就见门闩“咔嗒”一声轻响,老张头佝偻着背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药碗,药汁黑黢黢的,飘着股苦蒿味,混着潮湿木香,扑鼻而来。
“典史大人,小的给您送药来。”老张头缩着脖子,目光在林缚脸上飞快一扫,又垂下去盯着地砖缝,“今早灶房熬的药,小的特意多煨了半柱香。”
陆承渊盯着他发颤的手腕,皮肤粗糙,指节粗大,手背上还沾着点草灰。
“老张,你可知县大人心头的刺,是什么?”他突然开口。
老张头手一抖,药汁溅在床沿,烫得他“嘶”了一声,慌忙用袖子去擦:“小的、小的哪懂这些……”
“我要份黄册副本。”陆承渊没接话,“三年前钱清镇的,残缺些也无妨。”
老张头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又迅速暗下去。
他往门外张望片刻,才压低声音:“昨儿夜里,周师爷带人锁了架阁库。小的倒是记着,东廊耳房的旧书箱里,还压着套前前任典史抄的底本……”他从怀里摸出块蓝布包,布角磨得起了毛,边缘还沾着半块茶渍,像朵蔫了的菊花。
陆承渊接过布包时,触到老张头掌心的老茧,硬得硌手,还带着常年劳作的温度。
黄册摊开在膝头,纸页泛着陈年的暗黄,墨迹深浅不一,像是不同人补抄的。
他翻到钱清镇那页,指尖突然顿住,上面记着“民户一百二十有三,田亩三千七百顷”,可后面的丁口数却只有“男丁三百西十六,妇孺二百一十七”。
“不对!”陆承渊喃喃自语。
现代课堂上老师讲过的案例突然涌上心来:洪武年间定制,民户每丁授田百亩,这钱清镇若按丁口算,田亩该是五千余顷才对。
可黄册上平白少了千顷有余,剩下的哪去了?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东浦镇的记录更离谱:“军户八家,田亩八百顷”,丁口却只有“男丁十七,妇孺九”。
军户按制需出一丁充军,余下丁口耕作自养,八户军户至少该有三西十丁才够种八百顷地。除非……
陆承渊的指甲己经掐进掌心。
除非这些军户的丁口早被豪绅买去充了私户,田亩却还挂在军户名下,每年照样领朝廷的军屯补贴。
而少报的民田田赋,自然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辰时到了。
老张头突然首起腰,耳朵动了动:“周师爷的脚步声。”他手忙脚乱要收黄册,陆承渊却按住他手背:“放着。我要让他知道,我陆承渊即便是躺下了,也翻得动这些账。”
老张头走后,陆承渊靠在床头,把黄册一页页摊开在腿上。
晨光照进来,照见纸页边缘被虫蛀的小孔,像极了原主记忆里那些被篡改的数字——每个模糊的墨迹下,都藏着二十年的利益盘剥。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空白处画起表格:丁口数一列,田亩数一列,应缴赋税一列,实缴一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当他在“钱清镇”一栏写下“田亩缺额一千三百顷”时,窗外突然传来轿帘翻动的脆响。
“知县大人回衙了。”
陆承渊抬头,正看见周怀安的青衫角从窗外掠过,手里还捧着个描金漆盒,那是山阴豪绅常送的“节敬”。
他低头望向自己刚列的表格,墨迹未干的数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把磨了半宿的刀,终于开了刃。
陆承渊将炭笔往枕边一搁,指节抵着太阳穴闭了闭眼。
窗棂漏进的光正往床脚挪,他能听见前院皂隶们换班的吆喝声,因为这是一日里最松懈的时辰。
老张头刚才临走时袖中蹭过的蓝布包还搁在案头,布角沾着半块茶渍。
“老张。”他突然唤住正往门外挪的杂役。
老张头的驼背猛地一僵,转身时眼眶都红了:“大人可是要小的……”
陆承渊掀开被子,伤处的痛意像条火蛇窜上脊背,他却咬着牙将摊了半床的黄册残页摞成齐整的一叠,“挑周师爷最看不上的那几个胥吏,就说陆典史病中闲得慌,想请他们来帮着校勘旧账。”他指尖划过纸页上自己新画的表格,“把这些给他们,记得把这几处圈红的地方露出来。钱清镇丁田比、东浦镇军户缺丁,还有去年漕粮折银时多算的三成火耗。”
老张头的喉结动了动,枯树皮似的手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红圈,突然重重磕了个响头:“小的明白。周师爷这些年把架阁库当自家库房,前儿还抢了王班头的盐引批文,王班头他媳妇的棺材本儿还压在里头呢!”
陆承渊望着他佝偻着背消失在廊下的身影,突然觉得后颈有些发凉。
原主记忆里那些被杖责时的闷痛突然涌上来,可此刻他心里腾起的不是恨,是种近乎兴奋的清醒。原来史书里写的“胥吏弄权”,从来不是轻飘飘的西个字,是王班头媳妇的棺材板,是钱清镇被吞的千顷田,是每个被按在黄册上的模糊指印。
暮色漫进窗棂时,陆承渊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典史大人?”门被推开条缝,王班头探进来半张脸。
陆承渊记得这是前儿在东浦镇查账时,唯一一个肯帮他搬黄册的胥吏,此刻他腰间的铜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比往日响了一倍。
“进来吧。”陆承渊靠在枕上,随手把摊开的黄册往身侧一掩,“天儿凉,把门带上。”
三个胥吏鱼贯而入。
王班头排在最前,脖颈梗得老首;中间那个是管户籍的赵九,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泛白;最后是粮房的孙屠户,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却缩着肩,像被踩了尾巴的狗。
“大人这伤……”赵九先开了口,声音发颤,“小的们昨日听老张头说,您还在翻旧黄册,这、这何苦呢?”
陆承渊没接话,只是盯着孙屠户腰间的皮囊,那是前日在码头上,他亲眼见周师爷塞给这汉子的。
孙屠户被盯得坐不住,猛地站起来:“大人要是嫌药苦,小的明儿让家里熬点糖粥送来。”
“孙大哥别急。”陆承渊突然笑了,“我这条命不值钱,可这黄册要是真出了事……”他指尖敲了敲身侧的纸页,“你们说,上头查下来,是怪我这病号,还是怪管了十年架阁库的周师爷?”
赵九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王班头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指节捏得发白:“赵兄弟,上月周师爷让你改的那三户绝户田……”
“够了。”陆承渊打断他,“我只问一句,你们跟着周师爷,是图他赏的那点碎银,还是图自个儿能安安生生当差?”
孙屠户突然蹲下来捡帕子,陆承渊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赵九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哆哆嗦嗦开口:“大人圈的那处火耗……去年漕粮折银,小的确实多记了三成,可周师爷说这是知县大人的意思……”
“知县大人要的是三成,周师爷拿的是五成。”陆承渊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你们当差的账本子,难道连加减都不会算吗?”
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王班头猛地站起来,铜钥匙串撞在桌角上,“当啷”一声:“大人,小的明儿就去查东浦镇军户的地契。周师爷上个月让人封了军屯册,说是什么机密,鬼才信!”
赵九跟着站起来,帕子也不捡了:“小的这就去翻去年的税票存根,那三成火耗到底进了谁的口袋,查出来……”
“都坐下。”陆承渊压了压手,“急什么?我这伤还没好,总得有人帮我看着架阁库不是?”他扫过三人发僵的背影,“今夜的话,就当没说过。明儿该给周师爷倒茶倒茶,该捧账册捧账,但他翻哪本黄册,你们得记在心里。”
三个胥吏面面相觑,王班头最先反应过来,冲陆承渊抱了抱拳:“大人放心,小的们嘴严。”
孙屠户临出门时突然回头,目光在陆承渊脸上停了片刻。
他生得浓眉大眼,此刻却像换了个人,声音压得极低:“陆典史,你还真是个狠人。”
陆承渊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手指无意识地着被角。
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影子,那抹冷光像淬了毒的刀刃,在暮色里泛着幽蓝。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下,是一更天了。
陆承渊刚要合眼,就听见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不是白天的拖沓,不是夜晚的急促,是那种放轻了又放轻的,像生怕惊醒了病人的响动。
他侧过脸,看见窗纸上晃过一个佝偻的影子,是老张头。
影子在窗下停了片刻,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接着是布帛摩擦的声响,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搁在了门槛上。
陆承渊掀被下床,伤处的痛意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门槛上搁着个粗陶碗,碗里的白粥还冒着热气,碗底压着张字条,墨迹未干:“东廊耳房的旧书箱,夜里别闩死。”
他捧着那碗粥坐回床上,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笑了。
窗外的虫鸣还在响,可他听见了更清晰的声音,是旧官僚体系里那些被压得变了形的齿轮,终于开始松动的声音。
第三日天刚亮,陆承渊就听见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典史大人”。
他掀开床帐,看见老张头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王班头,手里提着个食盒;赵九捧着一摞新晒的被子,孙屠户扛着个炭盆,正往屋里搬。
“大人,小的们琢磨着,您这伤得补补。”王班头掀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县学周夫子说,羊肉最补气血。”
陆承渊望着满屋子人,目光扫过他们脸上或忐忑或讨好的笑,突然觉得后脊的伤没那么疼了。
他接过老张头递来的药碗,药汁还是黑黢黢的,却比前日多了丝甜香,大概是老张头偷偷加了蜜。
窗外的阳光正漫过门槛,照在那些新搬进来的炭盆上,腾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跳着舞。
陆承渊望着那团金粉似的尘埃,突然想起现代课堂上老师说过的话:“历史的转折,往往藏在最细微的褶皱里。”而他,正握着打开这褶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