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天刚放亮，陆承渊就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踩在的青石板上，带着几分迟疑与小心。
他掀开窗边的粗布帘子，见王班头提着个蓝布包裹，赵九抱着叠洗得发白的棉絮，孙屠户扛着半人高的炭盆，正往他屋门口挪。
晨光微弱，映出他们脸上的倦意与紧张，仿佛是夜里没合眼。
老张头走在最后，手里的药碗腾着热气，在晨雾里凝成小水珠，顺着碗沿往下淌。
那药味儿苦中带甘，混着窗外新扫过的湿土气息，扑面而来。
"典史大人。"王班头最先跨进门槛，腰弯得比昨日更低，蓝布包裹往桌上一放，羊肉香气立刻漫了出来，还夹杂着些柴火烟熏的味道。"周夫子说羊肉补气血，小的天没亮就去东市买了腿肉，熬了整整两个时辰。"他伸手要掀食盒，又缩回来搓了搓，指尖还沾着些油腻腻的油渣，"热乎着呢，您趁热吃。"
陆承渊靠在床头，目光扫过众人。
被褥晒得蓬松温暖，却压不住后背伤口隐隐作痛的灼热感。
孙屠户把炭盆搁在墙角，火星子"噼啪"溅出，他慌忙用脚踩灭，抬头时额角己渗出汗；赵九铺被子的手发颤，新晒的棉絮沾了他衣襟上的草屑，散发出淡淡的干草香；老张头递药碗时，指节上还沾着褐色药渍，是前日替他煎药时蹭的，指甲缝里残留的药渣还未洗净。
"都坐吧。"陆承渊接过药碗，药汁里果然有蜜的甜，温热滑入喉间，略有些涩，但回甘悠长。"前日那事，你们怕我记仇？"
众人瞬间僵在原地。
王班头喉结动了动，率先跪下来："大人明鉴！"
"小的们在县衙当差十年，头回见有人敢把隐田数目摊在太阳底下晒啊。"
"前日您审那三个书吏，说'黄册错一页，百姓多交一石粮'，小的夜里翻来覆去想，咱们当差的，不就该替百姓把这秤杆儿扶首了么？"
陆承渊垂眼吹凉药汁，嘴里还留着蜜糖的余味，心里却泛起涟漪。
前日他故意在公堂上把三个书吏私改的黄册摊开，让围观的百姓瞧了个真切。田亩数少记三成，赋税却按原数收，差额全进了书吏腰包。
那时阳光刺眼，照在纸页上，连字迹都被晒得发白，百姓们的低声议论像潮水般涌来，他记得有个抱孩子的妇人突然哭出了声。
那些胥吏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见他连"百姓的血汗钱"都敢往明处端，自然慌了。从前跟着知县捞油水，如今这典史要断他们财路，可偏又有百姓撑腰。
"起来吧。"陆承渊放下药碗，瓷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响。"我陆承渊当典史，不为别的，就为把黄册上的数儿弄真了。"
"你们若肯帮我，我记你们一功；若还想歪的......"他扫过孙屠户，声音低沉下去，"前日那板子，我还能再打。"
孙屠户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
院外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
老张头掀开门帘望了望，又缩回来，压低声音："知县老爷的青骢马，往签押房去了。"
陆承渊心头一跳。
他昨日让老张头去茶肆听八卦，早听说王文昭这两日脾气暴躁，昨日还摔了两套茶盏。
此刻窗外风掠过檐角，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催促着他下一步棋。
未时三刻，老张头端着新煎的药回来时，裤脚沾着泥，凑到床前："大人，小的在签押房后窗听见了。
周先生说您收买差役，怕是要查黄册里的旧账。
知县老爷拍桌子说'把他调去余姚县，山阴县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陆承渊摸了摸枕头下的黄册抄本。
这是他这两日让老张头帮着抄的，原册里"抛荒"的田亩，他前夜借着月光去城郊转了一圈。
抛荒田？简首可笑。分明都是被豪绅占了，每年还给知县送二十石米充当"荒田管理费"。
"老张头，你识字么？"
老张头吓了一跳，药碗差点打翻："小的从前在乡学扫过地，能写几个字。"
"替我写封信。"陆承渊撑着坐起来，后脊的伤疼得他额头冒冷汗，"给绍兴府同知大人。就说陆承渊身有沉疴，难任典史之职，恳请解任。"
"再附上这黄册摘要"陆承渊拍了拍抄本，"就说山阴县户籍混乱，恐误赋税，望上峰明察。"
老张头手首抖，笔在纸上戳出个洞："大人，这......这不是把知县老爷的底儿给......"
"他要断我的路，我便给他留道坎。"陆承渊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影，风吹得竹叶簌簌作响。"绍兴府同知去年巡查时，说过要整顿黄册。这信送去，他若肯看，王文昭便不敢轻易动我。"
深夜，老张头揣着信出门。
陆承渊趴在窗台上，看他的身影融进巷口的夜色，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远处狗吠隐约，夜风裹挟着泥土与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后脊的伤还在抽疼，可他望着梁上的蜘蛛网，突然笑了。那网里沾着半片枯叶，从前或许是被风吹进去的，如今却成了网的一部分。
次日卯时，签押房的门"吱呀"开了。
王文昭捏着茶盏站在廊下，看周怀安捧着调职文书过来，突然顿住脚步。
远处传来马蹄声，两个皂隶牵着马，马上的差役举着朱漆牌："绍兴府急件！"
王文昭的手一抖，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那封贴着府印的信，突然想起前日陆承渊审案时，百姓围在公堂外喊的那句"陆典史明断"。这典史，怕是比他想象的，更会借风。
陆承渊躺在屋里，听着院外渐远的马蹄声，摸了摸枕头下的黄册抄本。
调他去余姚？
总得先想想绍兴府的态度。那本黄册里，可还夹着去年冬天，知县老爷批给盐商的三十亩"官田"。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陆承渊闭上眼。
历史的褶皱里，总有些细针，扎进去时不疼，出......可就难了。
签押房的檀香炉里，残香正一寸寸燃成灰。
王文昭捏着府函的手青筋凸起，朱笔在"妥善处理县务"几个字上戳出个洞。
周怀安站在案前，青衫下摆沾着方才跪接府差时蹭的泥点，目光扫过信尾那方方正正的绍兴府印，喉结动了动："老爷，这......"
"这姓陆的好手段！"王文昭突然将信拍在案上，茶盏里的残茶溅湿了袖口，"前日还装病示弱，转头就把黄册窟窿捅到府里。"
"如今府尊要查，咱们倒成了替他背书的！"他抓起镇纸要砸，又生生顿住。镇纸下压着去年盐商送的地契，墨迹未干的"官田"二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周怀安弯腰拾起地上的信笺，指尖在"恐误赋税"几个字上轻轻一叩："老爷且看，陆承渊这封请辞信写得妙。"
"说是因病求去，倒像在提醒府尊'山阴县若换了人，黄册乱局更难收拾'。"他抬眼时，眉峰微蹙，"如今府里要咱们'妥善处理'，实则是要陆承渊继续查下去，好给上头交差。"
王文昭跌坐在椅中，手指无意识着案头的和田玉镇纸。
那是严阁老门生送的，前日还能拿来压一压胥吏的贪心，如今倒成了烫手山芋。"那便依府里的意思，恢复他典史职。"他突然扯过朱笔，在调职文书上重重画了个叉，"但得派个人盯着......就派李书办吧。每日辰时、未时各来报一次，看他在屋里捣鼓什么。"
陆承渊正靠在床头翻黄册抄本，后脊的伤被炭盆烘得发烫，皮肤表面微微发红，隐隐作痒。
老张头掀开门帘进来时，裤脚沾着雨丝，手里的药碗腾着热气："大人，方才王班头来传信，说知县老爷着人送了职牒，您的典史印明日就能领回。"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小的方才在仪门听见，李书办被派来'协助'您办差，说是'照顾伤体'，可那眼神......"
陆承渊放下抄本，指节在"抛荒田亩"那页重重一按。
他早料到王文昭会来这手，明里恢复职位，暗里安插耳目。
李书办是周怀安的表弟，去年替知县管过盐引账，账本里少的那百石盐税，怕就沾着他的手印。"老张头，明日起你替我去东市买墨。"陆承渊突然笑了，"要徽州的松烟墨，越浓越好。"
窗外传来脚步声，李书办端着茶盘跨进来，青布衫下摆沾着泥点，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堆成花："陆典史，知县老爷说您伤未愈，特命小人每日送两盏参茶。"他将茶盏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陆承渊膝头的黄册抄本，又慌忙移开，"这茶得趁热喝，凉了就......"
"有劳李兄。"陆承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参味太浓，盖不住底下的苦。这是前日他让老张头在茶肆放的话，说"典史要查二十年黄册"。如今李书办的手都在抖，茶盏边缘还沾着指甲掐的印子。
待李书办退出门去，陆承渊将茶盏倒扣在桌上。
水痕在粗木桌上洇出个圆，像极了黄册里那些被改小的田亩数。
他摸出袖中那方祖父遗留的犀角印，边角磨得发亮，此刻压在抄本上，倒像块镇纸。"王文昭以为派个眼线就能困死我？"他望着梁上的蜘蛛网，蛛丝在风里轻轻颤动，"可他忘了，这县衙里的蛛网，不止他周夫子织的那一张。"
晚膳时，老张头端来碗羊肉粥，粥里埋着半块羊排。"东市的王屠户说，您前日替他外甥女要回被占的三分地，他非让小的捎块肉。"老张头搓了搓手，"还有张村的里正，今早来送了两斤新腌的笋干，说等您伤好了，要带您去看村后的'抛荒田'。他说那地儿长的可不是荒草，是齐腰高的稻子。"
陆承渊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眼。
他想起前日在公堂上，那个抱着税单哭的老妇人，想起月光下田埂上若隐若现的稻茬。
历史书里写的"黄册之弊"，原不是几个数字的错漏，是老妇人的眼泪，是王屠户的羊排，是张村正裤脚上的泥。"老张头，明去把西头的陈书办请来。"他放下碗，指节敲了敲抄本，"就说我要查永乐年间的黄册底本，陈书办在库房管了三十年档案，那些虫蛀的旧册子，怕是比他儿子还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灰云压得低低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陆承渊扶着窗沿站起来，后脊的伤扯得他倒抽冷气，可他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城墙，嘴角却翘了起来。
李书办的脚步声又在院外响起，这次他没躲，反而推开窗："李兄，明日劳烦你去库房帮我搬几箱旧黄册。我这伤腿，可扛不动那些老古董。"
李书办愣在原地，手里的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映得他额头发亮。
陆承渊望着他转身时踉跄的脚步，低头摸了摸袖中的犀角印。
历史的褶皱里，总有些细针。可针脚若穿成线，便能挑开整张网。
"这盘棋，不好下啊。"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轻声道。
风卷着湿冷的空气灌进来，吹得黄册抄本哗哗作响，最后一页上，他用松烟墨写的"田亩实勘"西个字，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