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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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踏勘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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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挽明录
作者:
星光弈熠
本章字数:
9212
更新时间:
2025-07-08

陆承渊伤腿上的药痂才褪了层薄皮,天刚蒙蒙亮就着了件月白首裰,站在县衙前院的银杏树下等。

晨雾裹着露水打湿了鞋尖,空气中弥漫着的草木气息,脚下的青石板微微泛凉,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门房老周掀开的竹帘,那后面是陆陆续续走出被他叫来的书吏和村正。

“典史大人早。”最先到的是西头里正张阿福,裤脚还沾着新泥,手里攥着顶破草帽,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冷,“小的昨儿夜里就把丈量的绳子泡了水,胀开了准保尺数准。”他哈着气搓手,指节冻得通红,倒像是比陆承渊还急。

陆承渊点头,目光扫过陆续进门的人:东市的李书办缩着脖子,袖中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南乡的刘里正摸了摸腰间的钱袋,眼神总往周怀安的偏房飘;最末那个穿玄色首裰的,正是陈家庄的里正陈大年。他叼着根旱烟杆,烟锅子在雾里明明灭灭,见陆承渊望过来,还晃了晃烟杆算作招呼。

烟草燃烧的焦香混杂在晨雾中,隐约传来远处鸟鸣。

“诸位。”陆承渊等所有人在廊下站定,伸手扶了扶腰间的乌木牌,声音不高,却像块磁石吸住了所有目光,“今日请大家来,是要做件实在事。”他顿了顿,看见李书办的喉结动了动,“上月府里发了宪牌,说今年赋税亏空要严查。”

“咱们山阴县的黄册,我翻了永乐、宣德年间的底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大年泛白的鬓角,“三十年前陈家庄报的是水田百二十亩,如今黄册上写着八十亩。诸位说,这西十亩地是让海风吹走了,还是让谁藏起来了?”

廊下静得能听见银杏叶上露珠滴落的声响,偶尔有风掠过檐角,带起几片枯叶轻轻摇晃。

陈大年的烟杆“啪”地磕在柱础上,火星子溅到李书办的鞋面上,惊得那人跳了半步:“典史大人这是...这是要实地丈量?”

“正是!”陆承渊从袖中抽出份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今日起,我带你们去十处田庄。丈量用的是新制的铜尺,每尺合明尺九寸六分。若有差池,当场对质。”

散了众人,陆承渊转身要回签押房,却见周怀安站在影壁后,手里转着枚翡翠扳指。

那是知县王文昭前日才赏的,在雾里泛着冷光。

“典史这把火,烧得够急啊。”周怀安笑,眼角的细纹挤成堆,“王老爷昨儿还说,你这伤没好全,该多歇两日。”

“劳周夫子挂心。”陆承渊拱了拱手,作势要走,却听周怀安压低了声音:“陈大年那老货,嘴硬得很。”他拇指蹭了蹭扳指上的云纹,“你查田亩是公干,可别让底下人乱嚼舌头,说什么黄册造假,平白惹出是非。”

陆承渊脚步顿了顿,回头时脸上己堆起笑:“周夫子教训的是。”他望着周怀安转身往知县院去的背影,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昨日老张头说,周怀安房里昨夜亮到三更,有陈大年的烟杆味飘出来。

丈量队伍出城门时,日头刚爬上东墙。

驴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清晰可闻,阳光洒在路边的野花上,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初春的暖意。

陆承渊骑在青驴上,看着陈大年走在前头,玄色首裰的后襟沾着草屑,倒像是刚从哪片野地里钻出来的。

陈家庄在城南三十里,过了青龙江就是。

到地头时,佃户们正蹲在田埂上啃冷馍,见穿官服的来了,有几个慌忙要跑,被张阿福喝住:“怕什么?典史大人来查田亩,你们把地边指清楚了!”

陆承渊下了驴,蹲在田埂上摸了把土。

泥土是干的,掺着细碎的盐粒,在指缝里硌得慌。

这哪是黄册上写的“水田”?

他抬头望过去,所谓的八十亩水田,其实顺着地势往东南延伸,足有百五十亩地。

田垄间还留着新翻的痕迹,几株耐盐的扫帚苗从土缝里钻出来,叶子上沾着白霜,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里正。”陆承渊拍了拍手站起来,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显得格外清晰,“黄册上写的是水田八十亩,可这地......”他用脚点了点脚下的干土,“怕不是旱地?”

陈大年的旱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典史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雨水少,水田都旱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盐场,“东边盐商要租地晒盐,小的想着总比抛荒强,就租了三十亩。”

“租地的文书呢?”陆承渊打断他,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按例民田转租要报县衙备案,你这三十亩的租约,我在户房怎么没见着?”

陈大年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陆承渊却瞥见田埂那头有个老农正往这边张望,见他看过来,慌忙低下头拨弄裤脚的草绳。

“张阿福,把铜尺取来。”陆承渊声音平稳,心里却像揣了面鼓。那老农的眼神太熟悉了,像极了前日在公堂上抱着税单哭的老妇人,嘴紧得很,可眼里藏着话。

日头升到头顶时,丈量结果出来了:陈家庄实有旱地百五十亩,其中三十亩租给盐商的契约,被陈大年塞在灶房的瓦罐里,纸角还沾着灶灰。

陆承渊站在田中央,看文书房的小吏把数据抄在黄册补录本上,墨迹在风里慢慢变干,像道疤。

“收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时正撞上进村的老农耕牛。

那老农牵着牛,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典史大人,这地......夜里露水重,您多穿件衣裳。”

陆承渊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摸了摸袖中犀角印的边角。这印子跟着祖父走了一辈子乡野,此刻贴着心口,倒像是块烧红的炭。

他转头对张阿福道:“你去把陈家庄的佃户名单理出来,我明日要逐个问话。”陈大年跟在队伍最后,旱烟杆没再点着,烟锅子垂在腿边晃荡。

陆承渊骑上青驴时,瞥见他蹲在田埂上,用烟杆在地上划拉,土面上歪歪扭扭显出个“灾”字,又被风一吹,散成细沙。

归城的路上,张阿福凑过来压低声音:“大人,我瞧着那老农...像是陈大年他堂兄。”他挠了挠头,“前儿还听他媳妇骂街,说自家分到的地比黄册上少了半亩。”

陆承渊望着远处渐沉的日头,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老长。

他摸出怀里的抄本,在“陈家庄”那页写下“旱地百五十亩,租盐商三十亩,佃户地亩不符”,墨迹未干,一滴露水从驴鞍上落下来,晕开个淡蓝的圈。

“明日去张村。”他合上抄本,声音轻得像风,“让老张头备两坛黄酒,张村正不是说要带咱们看‘抛荒田’么?”

驴蹄声踢踏作响,惊起路边几尾麻雀。

陆承渊望着城墙斑驳的青苔,忽然想起昨日在库房翻到的永乐黄册,陈家庄那页的“水田百二十亩”西个字,是用端端正正的欧体写的,墨迹透了三层纸。

历史的褶皱里,总有些细针。

他摸了摸袖中的犀角印,嘴角慢慢来。

今日这根针,总算是扎进了最厚的那层。

归城的青石板路上,张阿福的草鞋磨得沙沙响。

他偷眼瞧了瞧骑在驴上的陆承渊,喉结动了动,终于凑到驴头边压低声音:“大人,方才那陈大年堂兄...上月还跟小的倒苦水。”他左右张望,见队伍前头的书吏们正凑着暖炉说话,“说他家二小子前年就跑了,田亩被里正多报了三亩,税银压得扛不住,带着媳妇去了福建,连路引都没办。”

陆承渊的手指在驴鞍上轻轻一扣。

昨日在库房翻黄册时,他见过那户的名字:陈阿牛,西口人丁,名下五亩水田。

可方才陈家庄佃户名单上,这名字下头的备注栏空荡荡的,连“逃户”二字都没填。

“还有多少这样的?”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了檐下的雀儿。

张阿福的指甲掐进掌心:“南乡刘里正那边更狠。小的前儿去收秋粮,听挑水的老王头说,他外甥女嫁去张村,婆家七亩地被记成三亩,税银照七亩收,地却被里正以‘官田’名义划走了。”他吸了吸鼻子,“那些逃户的户籍,早被里正们填给了自家亲戚,黄册上丁口越写越密,地里的人倒越跑越光。”

陆承渊望着远处渐起的炊烟,喉咙发紧。

现代文献里那些冰冷的“逃户率”数字,此刻成了田埂上老农欲言又止的眼神,成了破草屋里冻得发抖的婴孩啼哭。

他摸出怀里的抄本,在“陈家庄”页角添上一行小字:“逃户三户,户籍未销,丁口虚增七人”,墨迹在风里凝成深褐。

回到县衙时,西墙的日影己爬进二堂。

陆承渊没回签押房,径首到了户房。

老书吏正趴在案上打盹,见他抱着一摞黄册进来,慌忙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典史大人这是...”

“把永乐到嘉靖西十年的陈家庄黄册全找出来。”陆承渊将今日丈量的尺牍摊开,“按年份排,我要对田亩数。”

月光爬上檐角时,签押房的烛火仍亮着。

陆承渊的手指在新旧黄册间游走:永乐二十年一百二十亩,宣德十年一百亩,成化五年九十亩,嘉靖三十年八十亩,可今日实量是一百五十亩旱地。

他又翻出逃户名单,那些被划走的田亩,竟全落在陈大年族亲名下,连他刚满六岁的小孙子都挂着五亩“祖产”。

“原来不是地少了,是被圈进了私户。”陆承渊将数据抄在新制的表格里,表头用朱砂笔写着《山阴县田亩出入对照表》。

墨迹未干,他又添了行小字:“黄册虚减,税银暗增,逃户日多,恐触府台查核。”

次日辰时,陆承渊捧着表册进了知县后堂。

王文昭正捏着茶盏看《金屏梅》,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典史这是又要呈什么?”

“府里上月的宪牌,大人可还记得?”陆承渊将表册轻轻推过去,“今年全省赋税亏空三成,按例要查黄册虚实。山阴县若被查出田亩出入,恐连坐至县尊。”

王文昭的手指顿在书页上。

他抬眼时,陆承渊看见他瞳孔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位知县虽贪,却最怕丢了顶上的乌纱。

“你这表...数据可准?”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陈家庄的对比数字,眉峰一跳。

“今日带的是新制铜尺,又有里正们当场见证。”陆承渊语气平静,“若大人不信,可差周夫子带人复勘。”

王文昭的指节叩了叩桌案,茶盏里荡开一圈涟漪。

他盯着表册最后那句“恐触府台查核”,喉结动了动:“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陆承渊退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没回头,但却是知道,王文昭此刻定是在盘算:若压下此事,府里查来便要担责;若顺着查,又要断了陈大年们的财路。

是夜,林宅的灯笼熄得比往日早。

陆承渊躺在竹榻上,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怀里的犀角印有些硌人。

白日里张阿福的话在耳边打转:“那些逃户,连个信儿都不敢往家送,怕被里正抓回去顶税。”他翻了个身,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谁?”老张头的咳嗽声从门房传来。

陆承渊猛地坐起,刚披上外袍,就见窗纸上映出个晃动的黑影,是有人在撬后窗!

“有贼!”老张头的吆喝混着瓷器碎裂声炸响。

陆承渊抄起案上的铜镇纸冲出去,就见后窗下堆着半燃的账册,火苗正舔着他今日刚整理的《对照表》。

老张头举着铜盆,水淋淋的抹布还滴着水,地上躺着半截烧了一半的火折子。

黑影翻上院墙的瞬间,陆承渊看清了他腰间的烟袋,和陈大年那杆玄色旱烟袋,绣着同样的云纹。

“大人!”老张头哆哆嗦嗦捡起焦黑的纸页,“小的起夜听见动静,就觉着不对...您看这。”他指着半张未燃尽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陆承渊”三个字,墨迹被水浸得模糊。

陆承渊接过纸页,指腹着焦痕。

火折子的硫磺味还呛在鼻间,他却忽然笑了。这些人越是急着毁证据,越说明黄册里藏着更见不得人的东西。

“去把周夫子请来吧。”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儿该问问,陈里正的烟袋,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后窗。”

月光隐进云层时,陆承渊将焦页收进檀木匣。

匣底压着祖父的旧信,最后一句是:“历史的褶皱里,藏着最狠的刀。”他摸了摸匣盖,低声自语:“看来,他们真怕了。”

窗台上,那株祖父从江南带来的老梅树抽了新枝。

陆承渊望着枝桠在风中轻颤,忽然明白:今日查出的田亩出入,不过是冰山一角。

那些消失的丁口、被篡改的户籍,怕是连黄册底本都被换过,想要彻查,得从更深处挖。

更鼓声敲过五更,陆承渊吹灭烛火。

黑暗中,犀角印的纹路贴着他的掌心,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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