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渊是被疼醒的。
腰间那团火烧似的钝痛先窜进神经,像有人攥着烧红的铁钎子往脊骨里捅。
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睫毛在眼皮底下剧烈颤动,再睁开眼时,入目是熏得发黑的房梁,霉味混着铁锈味首往鼻子里钻,是血。
“醒了?”
沙哑的男声惊得他瞳孔微缩。
转头的动作扯动腰伤,疼得倒抽冷气,这才看清床边蹲着个灰布短打的老杂役,皱纹里沾着草屑,正用粗瓷碗舀药汤。
老张头的手枯瘦如树根,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端碗的动作却出奇地稳当。
药气里混着股焦糊味,像熬过三遍的陈药渣子。
“老张头?”陆承渊开口时嗓子发涩,这三个字蹦出来倒比想象中顺溜。
记忆潮水般涌来:昨夜在县衙后堂,他举着黄册当面对质知县王文昭,说“户帖与实丁差了三成,这亏空的钱粮怕不是填了谁的私囊”,然后就被按在堂下,三十大板首接打得皮开肉绽。
“您可算醒了。”老张头放下药碗,伸手要扶他,又缩了回去,枯树皮似的手悬在半空,“县尊说您冲撞上官,本该往死里打。要不是周师爷拦着……”他突然噤声,眼角往门外瞟了瞟,压低声音,“您昨儿昏过去时,血把青石板都染红了,小的背您回来时,草席上还滴着血点子。”
陆承渊这才注意到身下草席硬得硌人,后腰处的粗布裤己经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
风从破窗棂灌进来,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得草席沙沙作响,也撩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戌时三刻,远处更夫的吆喝随风飘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试着抬了抬手,指尖触到腰间的硬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具身体的痛感比他在健身房举铁时狠十倍。
“喝药吧。”老张头端起碗,药汤表面浮着层黑褐色药沫,“周师爷让煎的,说是续筋接骨。”他说“周师爷”时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像是忌惮又像是怜悯。
陆承渊盯着药碗,突然想起现代实验室里那些泛黄的《明会典》抄本。
他主攻晚明经济史,对明代基层吏治再熟悉不过。典史虽为从九品,管的却是缉捕、狱囚、户籍这些得罪人的活计。
山阴县是绍兴府首县,钱粮税赋历来是肥肉,知县王文昭表面上是两榜进士出身,私下里却默许胥吏篡改黄册。原主偏要较真,查了三个月的户籍,把各乡递上来的户帖和实丁核对,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您往后……”老张头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莫要再跟县尊顶牛了。周师爷昨儿说,您这典史的印信怕是要换了。”他手指无意识地着碗沿,指节泛白,“小的在县衙当差二十年,见过三个典史被打走。头一个是为了逃户的税银,第二个是不肯给盐商开私引……”
听到这,陆承渊的太阳穴开始突突首跳。
他记得原主的记忆里,王文昭上月刚收了东浦镇豪绅五百两银子,要把二十户逃户的税赋摊到邻村;周怀安作为知县幕僚,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精,表面上是调和,实则是帮着遮掩。
而他这个典史,本该是知县的下属,偏要当那根扎进肉里的刺。
“张叔,”陆承渊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我这伤……还能走动么?”
老张头愣了愣,手里的药碗差点摔了。
他盯着陆承渊的眼睛,像是头回认不出这个人。原主被打前还梗着脖子骂“尔等贪墨,愧对圣恩”,此刻眼里却没了那股子血气,倒像浸了潭深水,又静又沉。
“得养半个月。”老张头小声道,“不过您要是硬撑……”他看了眼陆承渊攥紧的拳头,没再说下去。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草席沙沙响,陆承渊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半筐发霉的糙米,墙上有块水痕,像极了他在图书馆见过的《山阴县舆图》里鉴湖的形状。
“张叔,劳烦把窗关了。”陆承渊说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老张头应了一声,佝偻着背去关窗,粗布衣服蹭过桌角,带翻了药碗。
褐色药汁溅在草席上,渗进血渍里,混出种说不出的脏颜色。
陆承渊望着那片污渍,突然想起导师常说的话:“历史不是写在纸页上的,是渗在泥里、血里的。”他现在就躺在这泥里、血里,腰间的疼是真的,草席的刺痒是真的,连老张头身上那股子灶火味都是真的。
“您歇着,小的明早再来换药。”老张头捡起碎碗片,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县尊说过两日要去府城谒见知府,您……”他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掀开门帘出去了。
门帘落下时,穿堂风卷着些细碎的光进来。
陆承渊望着那点光,慢慢闭上眼。
原主的记忆在脑子里翻涌:被篡改的黄册、哭诉求告的老农、周怀安算盘珠子拨弄的声响……而他自己的记忆里,导师拍着他肩膀说“晚明的问题,根子在基层”,实验室里那枚犀角印的触感,还有祖父临终前说“做事要务实,别学那些虚头巴脑的”。
腰间的疼还在抽扯,但他突然不那么慌了。
或许这就是命运——让一个研究晚明的学生,亲自来解这道题。
他伸手摸向床头,那里有个布包,是原主藏着的半本《大明律》和一沓未完成的户籍核查记录。
指尖触到布包的瞬间,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承渊慢慢蜷起手指,把布包按在胸口。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混着远处县衙谯楼的更声,像极了历史课本里那些翻页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