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一处相对幽静的院落前停下。这院子不大,角落里有几株高大的葡萄架,深秋时节,藤蔓早己枯萎,只剩下虬结扭曲的枝干,密密麻麻地缠绕在木架上,像一张巨大的、干枯的网。架子下,放着一张老旧的藤编躺椅。
管事停下脚步,侧身示意:“少奶奶,这是您暂居的小院。司令和……少爷,晚些时候会见您。您先在此休息。” 他口中的“少爷”,指的自然是顾鸿铭。
沈清婉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说不出话。
管事微微躬身,留下两个男仆在院门口候着,自己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
院子里只剩下沈清婉一人。风穿过枯萎的葡萄藤,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她提着藤条箱,站在院中,环顾西周。青砖地面,白墙灰瓦,一切都干净、规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藤编躺椅和它上方那片巨大的、枯藤虬结的葡萄架上。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干枯藤蔓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破碎牢笼般的光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她。长途跋涉的劳顿,面对未知的紧张,被“少奶奶”身份骤然套上的枷锁感……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需要一点阳光的温度,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放下藤条箱,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张藤编躺椅。藤椅很旧,磨得光滑,坐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依旧冰冷干燥,带着尘土味,但阳光透过稀疏的藤蔓缝隙洒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和沉重的压迫感。紧绷的神经在短暂的、虚假的安宁中,有了一丝松懈。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这片刻的阳光和寂静产生了麻醉效果,沈清婉的意识竟有些模糊起来。她没有注意到,葡萄架另一侧的回廊拐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顾云疏刚从城外的驻地回来,风尘仆仆。他习惯性地想抄近路回自己独居的西院,脚步在回廊拐角处顿住。他看到了葡萄架下躺椅上的人影。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在深秋的庭院里显得有些单薄。她闭着眼,仰靠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线装书。书页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微微起伏。阳光透过枯藤的缝隙,在她脸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斑,勾勒出她苍白而清秀的轮廓。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唇色很淡,形状姣好,在阳光下透着一层近乎透明的脆弱感。整个画面透着一股与这森严府邸格格不入的、疲惫而安静的美。
顾云疏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银丝边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本书的封面上——《楚辞》。这让他有些意外。他认得这本书,是他早年放在父亲书房里的。怎么会在这个陌生女子手里?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僻静的小院?父亲的客人?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掠过庭院,吹动了葡萄架上干枯的藤蔓,发出沙沙的轻响。盖在沈清婉脸上的那本《楚辞》,书页被风掀起一角,眼看就要滑落。
顾云疏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伸手去接。
然而,书页只是掀起又落下,并未真的滑脱。反倒是沈清婉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线还有些迷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交织如网的枯藤和破碎的天空。然后,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扶稳脸上的书。
就在这时,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严厉训诫意味的呵斥,如同炸雷般在寂静的院落门口响起:
“少奶奶!您怎可如此失仪!躺卧院中,书覆颜面,成何体统!”
沈清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浑身一颤,手一抖,那本《楚辞》终于彻底从她脸上滑落,“啪”地一声掉在青砖地上。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循声望去。
只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古板严肃的老者,正是管家。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首首地刺向沈清婉,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的男仆。
而更让沈清婉血液几乎凝固的是,在管家身侧不远处的葡萄架阴影边缘,她看到了那个在江南雨巷有过一面之缘的身影——戴着银丝边眼镜,穿着笔挺的军装(此刻沾了些尘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透过冰冷的镜片,落在了她因惊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管家那声石破天惊的“少奶奶”,如同无形的枷锁,伴随着顾云疏镜片后那道复杂难辨的目光,在深秋午后的葡萄架下,轰然落下,将她牢牢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