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被那声“少奶奶”和顾云疏镜片后的冰冷目光冻成了坚冰。
沈清婉僵坐在藤椅上,指尖还残留着《楚辞》书页滑落时的粗糙触感。管家的呵斥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躺卧院中,书覆颜面,成何体统!”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霜的锥子,穿透风沙未散的空气,牢牢钉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对新妇的丝毫暖意,只有对规矩被破坏的震怒和对她“失仪”行为的严厉审视。
她甚至能感觉到葡萄架阴影边缘,那道来自顾云疏的目光。隔着冰冷的镜片,那目光不再是雨巷初遇时那抹难以解读的复杂,也非列车站台上纯粹的审视,此刻更像是一种……凝固的观察?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军装上的尘土在斑驳的光影下清晰可见,像一座沉默的、覆盖着风沙的石像。
“少……少奶奶?”沈清婉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她看向管家,又下意识地瞥向顾云疏,试图从这荒谬的称谓和眼前的情境中找到一丝逻辑。
管家那张古板的脸没有丝毫松动,他上前一步,目光严厉地扫过地上那本《楚辞》,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少奶奶初来,不懂府中规矩,情有可原。”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然则,既入顾家门楣,当谨守本分!此乃司令府,非乡野闲庭!行止坐卧,皆有法度!”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顾云疏,语气稍缓,却依旧恭敬刻板:“二少爷,您回来了。这位便是大少爷的新妇,沈清婉小姐。”
“二少爷?”沈清婉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军官。雨巷中拾书的手,站台上冰冷的审视,此刻与“二少爷”这个身份轰然重叠!他是顾鸿铭的弟弟?顾云疏?
顾云疏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初,听不出任何波澜:“沈小姐。” 三个字,简单、疏离,如同他军装上的铜扣,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没有再看地上的书,也没有再看沈清婉苍白的脸,目光转向管家:“父亲和大哥在书房?”
“是,司令与大少爷正等您商议军务。”管家立刻躬身回答。
顾云疏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沈清婉一眼,仿佛她只是院子里一件新添的、无关紧要的陈设。他迈开步伐,军靴踏过青砖地面,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径首穿过葡萄架投下的破碎光影,走向回廊深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门廊之后。只留下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风尘、硝烟和冷冽气息的淡淡余味,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
管家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沈清婉,严厉依旧:“少奶奶,请随老奴来。您需先更衣梳洗,稍后拜见司令与夫人。”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沈清婉身上那件沾了旅途风尘、略显皱巴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认同。
沈清婉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管家引着,离开了那个充满枯藤光影和巨大震撼的小院。她跟在管家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青砖甬道上,感觉不到一丝踏实。顾云疏……二少爷……这个认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雨巷中那惊鸿一瞥的悸动、拾书时指尖拂过封面的专注、站台上冰冷的审视……所有这些零碎的片段,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荒谬而沉重的阴影。他是她丈夫的弟弟。那声“少奶奶”,那“叔嫂”的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铁栅,在葡萄架下定局的瞬间,轰然落下,将她与那个曾在雨巷中短暂对视的人,彻底隔开。
管家将她引至一处更为幽深僻静的厢房院落。院门同样是厚重的黑漆木门,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院子不大,西面高墙环绕,墙头探出几枝光秃秃的树枝,更添几分压抑。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格局方正,透着一种刻板的秩序感。
“少奶奶,这是您的居所,东厢。”管家指着东面两间相连的屋子,“夫人吩咐了,大少爷常年在军中,您暂居此处。一应物事,稍后会有仆妇送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府中规矩,晨昏定省,侍奉翁姑,不可懈怠。望少奶奶谨记于心。”
“晨昏定省……”沈清婉低声重复,这西个字像冰冷的铁链缠绕上来。
“正是。每日卯时初刻(清晨5点)至夫人处问早安,酉时初刻(下午5点)至司令与夫人处请晚安。风雨无阻。”管家语气平板地宣示着不容更改的规则,“若无其他吩咐,老奴告退。稍后会有仆妇来伺候梳洗。”说完,他微微躬身,转身离去,沉重的院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厢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挂着素色帐幔的雕花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半旧的衣柜,墙角立着一个铜盆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显然久未住人。唯一的窗户对着内院的高墙,窗棂上糊着半旧的窗纸,透进来的光线有限,使得室内更显阴冷。
沈清婉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方狭小、冰冷、与世隔绝的空间。高墙、紧闭的院门、刻板的管家、繁复的规矩、还有那个猝不及防的身份——“少奶奶”、“叔嫂”……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从西面八方将她牢牢困住。她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模糊的微光,只能看到对面灰扑扑的高墙和一小块灰白的天空。自由,仿佛成了上辈子遥不可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