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如潮水退去,卷走了张志国夫妇的狼狈和村民的窃语,只余下院门合拢的吱呀轻响,在暮色中回荡。
夏怀瑾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奶香与冷梅气息的暖流迎面扑来,瞬间包裹住他冻僵的西肢,也悄然融化了紧绷的神经。
屋内光影昏沉,夕阳的残烬在墙角跳跃,明明灭灭。
门轴轻响,夏知鸢倏然回头。
余晖描摹着清丽的侧影,那双惯常温润含笑的杏眼,此刻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焦灼与心疼。
夏知鸢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夏怀瑾,像等待归巢倦鸟的暖巢。
夏怀瑾立在门槛处,被她无声的目光和满屋温暖的烟火气包裹,心底深处仿佛“咔哒”一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开口,却只溢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夏知鸢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
走到夏怀瑾面前,依旧无言,只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夏怀瑾紧攥的拳。
那指节红肿发青,破皮处洇着暗红的血渍。
用拇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夏怀瑾指骨的伤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是无声的怜惜。
夏怀瑾的身体猛地一颤,骤然别过脸去,试图藏起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贴上夏怀瑾冰冷紧绷的脸颊。
夏知鸢微微踮起脚,用自己的侧脸,珍而重之地贴住。温软的呼吸拂过耳廓,像无声的慰藉,烫得夏怀瑾心尖发麻。
夏知鸢拉着他坐到炕沿,拿出备好的红药水,蹲下身,耐心地擦拭指缝间的尘土和干涸的血迹。
夏怀瑾低着头,一缕斜阳恰好穿过窗棂,为夏知鸢的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碎金,恍惚间,竟似神佛垂怜。
“……我有分寸。”夏怀瑾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得厉害,“学过点门道,打人,不留痕。” 顿了顿,目光落在夏知鸢专注的眉眼,“我早就不恨他了。”
“但是,”夏怀瑾猛地抬头,眼底是尚未褪尽的戾气和后怕。
“他居然敢用你和小年来威胁……” 话音未落,夏知鸢己将他紧紧拥住。
夏怀瑾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眼前的人。
只有紧贴的胸膛知道,她是他摇摇欲坠世界里唯一的浮木,是绝境里照进来的神明之光。
夏知鸢轻轻拍着背,动作温柔,一如那个绝望的夜晚,母亲曾给予她的抚慰。
书页上的“苦难”不过寥寥数笔,可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翻不过去的山,趟不完的河。
穿书前,夏知鸢看这段情节时,评论区还嫌“苦情男二”不够惨,嚷嚷着“作者不行,刀子不够狠”。
如今,看着活生生的夏怀瑾,只恨原作者笔下太凉薄。若能重来,愿求那执笔之人,对夏怀瑾多一分宽宥,少一分磋磨。
门外,夏母透过门缝看着相拥的两人,眼底酸涩,悄然退开,轻轻合上了西屋的门。
夜色如墨,浸染了小院。西屋传来夏母温柔哼唱的摇篮曲,歌声低徊,渐渐被小年平稳的呼吸取代。
片刻,东屋的门被轻轻叩响。夏怀瑾开门,夏母却没进来。
“天晚了,小年睡沉了,别再挪动他。”夏母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屋内略显局促的两人,“横竖……你们是夫妻。今晚,就在东屋歇下吧。”
夏母语速很快,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回了西屋,门栓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徒留东屋的两人,面面相觑。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
之前同睡一炕,中间隔着熟睡的小年,还有那一道“楚河汉界”的枕头墙。
如今……枕头和小年,都被留在了西屋。
门帘垂落,彻底隔绝了窗外清冷的月色,圈出一方狭小、私密、只属于两人的天地。
夏怀瑾坐在炕沿,白日里绷紧到极限的弦彻底松懈,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西肢百骸,只留下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茫然。
夏知鸢也有些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失忆后醒来,这是头一回,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夜色渐浓,困意上涌,夏知鸢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带着点鼻音:“……睡吧。”
“嗯。”夏怀瑾应得飞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吹熄了炕桌上的煤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一切。
夏怀瑾摸索着在炕的另一侧躺下,动作僵硬。
平日里明明还算宽敞的土炕,今夜仿佛缩了水,变得格外拥挤。
两人各自裹着薄被,中间隔着不足一尺的距离,却连对方细微的呼吸起伏都清晰可辨。
寂静被无限放大,黑暗中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起初微不可闻,渐渐竟如擂鼓般在狭小的空间里共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余波未平,给这寻常的“同榻”染上了难以言喻的悸动。
黑暗中,夏知鸢眼前又浮现他白天隐忍受伤的模样,心头一软。
试探着,带着几分迟疑,夏知鸢将手臂轻轻环了过去。
指尖刚触碰到隔着薄被的腰侧,那具身体瞬间绷紧,硬得像块石头。
这反应反倒奇异地驱散了夏知鸢的尴尬,胆子莫名大了几分。
手臂一展,夏知鸢索性完全环抱过去,将微凉的脸颊贴在紧绷的脊背上。
夏怀瑾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活像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
“噗嗤……”夏知鸢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身体微微颤动,柔软的发丝不经意蹭过夏怀瑾颈后的皮肤,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丝甜软的奶味,幽幽钻进鼻腔。
黑暗中,一声格外清晰的吞咽声骤然响起。
夏知鸢心尖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回手。
晚了。
一只滚烫的大手精准地覆上她的手背,紧紧握住。
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烫得夏知鸢指尖微蜷。
夏怀瑾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克制的紧绷,在耳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
“知鸢……别招我。” 顿了顿,夏怀瑾喉结再次滚动,“我是个……男人。”
这话像道无形的禁令。
夏知鸢瞬间老实,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一动不敢动。
但夏知鸢也没抽回手,只是身体悄悄朝夏怀瑾的方向那边挪了挪。
隔着薄被,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意和清新的皂角香。
这熟悉安心的气息如同最好的安眠香,困意很快袭来,夏知鸢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
黑暗中,夏怀瑾无声地侧过身,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凝视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良久,唇边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啊……” 夏怀瑾低语,带着无限纵容的叹息,“每次都这样,就知道撩拨完就跑。这样……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月光勾勒着紧锁的眉头,深藏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夏怀瑾极轻、极珍重地俯身,一个羽毛般的吻,落在光洁的额头上。又仔细掖好被角,这才闭上眼。
夜,浓稠如墨。
而即将到来的别离,像屋外渐起的夜风,无声地叩打着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