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的命令精准如手术刀。当潘震在死歌书院为蕾娜的归属与死神博弈时,饕餮王嗜嗥狞笑着按下了执行键。一艘不起眼的低空穿梭艇如同秃鹫的阴影,掠过C国东北部铁岭山脉上空铅灰色的云层。舱门无声滑开,一股夹杂着冰晶的凛冽寒风猛地灌入,吹得艇内金属骨架都在呻吟。
蕾娜被粗暴地推搡出来。没有神力的庇护,单薄的黑色风衣在零下三十度的狂风中瞬间成了摆设,像一层脆弱的冰壳紧紧贴在她身上。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失重般向下坠落,视野被旋转的铅灰色天空和下方莽莽的雪原填满。风声呼啸着灌进耳朵,撕扯着她最后的意识,仿佛死歌书院里卡尔那空灵的余音还在耳畔缠绕:“享受蓝星的自由吧,太阳女神…”
意识在刺骨的寒冷中断片,又在冰冷的窒息感中挣扎浮起。蕾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半陷在一个深雪坑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眼前金星乱冒。她试图调动体内那本该如熔炉般燃烧的太阳核心,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卡尔的手段狠辣精准,基因锁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她彻底打落凡尘。
她挣扎着想爬起,西肢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手指触碰到身下的积雪,冰冷刺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撕破雪原的死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渺小感攥住了她的心脏。烈阳的女神,太阳之光,此刻只是一具在酷寒中瑟瑟发抖、随时会被冻毙的躯壳。
意识再次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被这片冰原彻底吞噬时,视野边缘,一点微弱摇曳的橘色光芒刺破了风雪。那是…灯火?
求生的本能让蕾娜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她手脚并用,朝着那点光芒的方向艰难爬行。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耗尽力气。风像刀子刮过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不知爬了多久,一截低矮、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木栅栏出现在眼前。栅栏后,是几座同样被白雪覆盖的低矮木屋,其中一座的窗口,透出那盏如豆的油灯昏黄温暖的光晕。
蕾娜用尽最后力气撞开了虚掩的院门,沉重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暖黄的光和一股带着柴火、酸菜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哎呀妈呀!这谁家的闺女?咋冻成这样了?”一个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女声响起,透着惊愕与急切。
蕾娜眼前最后的光景,是几张被油灯光晕勾勒出的、粗糙而关切的脸庞。随即,黑暗彻底将她淹没。
……
再醒来时,蕾娜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滚烫的炕上。身下是粗糙却干燥温暖的草席,身上盖着厚实、带着皂角和阳光气息的棉被。屋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火气、炖菜的香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人”的生活气息。
一个穿着靛蓝色厚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走进来,见她睁眼,布满风霜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醒啦闺女?快喝点,暖暖身子!你说你穿这老单薄,大半夜咋跑到咱这疙瘩来了?碰上胡子(土匪)了?”
蕾娜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茫然地摇头。她看着妇女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那双浑浊却无比真诚的眼睛里,没有敬畏,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淳朴的怜悯和担忧。这与烈阳星上那些对她毕恭毕敬、眼神深处却藏着各种心思的侍从和长老截然不同。
“铁蛋他娘,甭问了,孩子冻坏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炕沿边坐着个精瘦的老头,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老羊皮袄,叼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蕾娜身上那件显然不属于这片土地的黑色风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多问。“叫她歇着吧。小丫,去把你姐那件新做的大袄拿来。”
一个梳着羊角辫、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丫头脆生生应了,麻利地爬下炕,不一会儿就抱来一件厚墩墩、臃肿不堪、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新棉袄。
“穿上,闺女,”老头磕了磕烟袋锅,“咱这旮瘩不比关里,数九寒天的,没这玩意儿能冻掉下巴颏。”
蕾娜笨拙地套上那件又厚又硬的棉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从未经历过风霜的细腻皮肤,沉重得几乎压弯了她的肩膀,将她纤细的身材完全淹没,显得臃肿而可笑。镜子里那个裹得像个棉球、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女人,哪里还有半分太阳女神的光彩?分明就是一个逃难来的、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
羞耻感瞬间涌上,但下一秒,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厚重的棉衣下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个冻僵的角落。这暖意如此真实,如此踏实,比云霄宝殿里燃烧的永恒圣火更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
“来,吃饭!”铁蛋娘把一碗棒子面粥和一个金灿灿的窝头塞到她手里。粥很烫,很稠,带着玉米天然的粗糙感和清香。窝头硬邦邦的,嚼起来费劲,但越嚼越有一股粮食的甘甜在口腔里弥漫。桌上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和一盆冒着热气的炖土豆白菜,卖相实在不佳。
蕾娜学着旁边埋头呼噜呼噜喝粥的铁蛋(一个半大少年)的样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窝头。粗糙的口感让她微微蹙眉,烈阳星上精致珍馐的记忆瞬间翻涌。然而,当那股朴素的粮食甜味混合着棒子面粥的温热滑入腹中时,一股沉甸甸的饱足感和暖意油然而生。她抬头,看到铁蛋娘慈祥的笑容,看到小丫吸溜着棒子面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看到炕沿的老锅叔(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吧嗒着烟袋、一脸满足。这一刻,她竟觉得这简陋的食物,比云霄殿的任何琼浆玉液都更令人满足。
“闺女,叫啥名?打哪儿来啊?”铁蛋娘试探着问。
蕾娜犹豫了一下,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我…我叫小阳。”这是她记忆中,潘震在她小时候偶尔唤她的乳名。此刻,她只想彻底抛弃“蕾娜”这个沉重的符号。
“小阳?好名字!亮堂!”铁蛋娘笑着,只当她是个落难的关里姑娘,再无多问。
小村名叫靠山屯,十几户人家,像钉子一样楔在这片苦寒之地的山坳里。日子很苦,天寒地冻,土地贫瘠。蕾娜很快发现,收留她的铁蛋家并不宽裕。棒子面窝头是主食,咸菜是常客,油星都少见。一件衣服要穿几年,缝缝补补又几年。
她不能白吃饭。第二天一早,她就笨拙地想要帮忙。老锅叔带着铁蛋去山里查看设下的套子,铁蛋娘要去仓房扒苞米(玉米),小丫则被分派了喂鸡的活儿。
“小阳姐,你…你会扒苞米不?”小丫看着蕾娜那双白皙修长、此刻却冻得通红的手,有点担心。
蕾娜看着堆成小山似的、带着冰雪渣的玉米棒子,茫然摇头。在烈阳,甚至蓝星的城市里,她从未接触过如此原始的劳作。
铁蛋娘笑了,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瞅着,闺女,就这样,往下撸这苞米粒儿…”她粗糙的手指灵巧地抠住一排玉米粒,用力往下捋,金黄的颗粒哗啦啦掉进地上的簸箕里。
看起来很简单。蕾娜学着样子,拿起一个冰冷的玉米棒。那粗糙、冰冷、带着冰碴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她尝试用力,指甲抠在坚硬的玉米粒上,一阵钻心的疼传来,几粒玉米被抠破了皮,汁水黏在手指上,更多的玉米粒却纹丝不动。她白皙的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被玉米叶边缘划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在寒风里火辣辣地疼。
“哎呀,慢点,闺女,手生,别使蛮劲儿。”铁蛋娘赶紧过来,用自己粗糙的手握住蕾娜冻僵的手指,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得用巧劲儿,虎口卡这儿,往下使暗劲儿…”她耐心地手把手教着,动作轻柔,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
一次次尝试,失败。手指越来越痛,越来越僵。汗水混着冰冷的雪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笨拙,无力,像个废物。蕾娜咬着嘴唇,强烈的挫败感让她眼眶发热。在云霄城,她只需一个念头,恒星的能量便如臂使指。可在这里,连最原始的“扒苞米”都需要她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
“小阳姐,你看!”小丫放下喂鸡的破瓦盆,跑过来,伸出自己同样通红、甚至有些皲裂的小手,拿起一个玉米棒子。她的动作远不如母亲娴熟,却带着一股韧劲。“就…就这样,你试试,别着急,慢慢就好了。你看我,一开始也老抠破了,娘说,粮食金贵着呢。”
小丫头笨拙却认真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蕾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拿起一根冰冷的玉米棒子。这一次,她不再抗拒那粗糙的触感,不再畏惧指尖的疼痛。她模仿着小丫的动作,用虎口卡住玉米棒,指腹感受着每一粒玉米的坚硬弧度,屏息,用那点微薄的“暗劲”往下捋。
哗啦!一小撮金黄的玉米粒,终于顺从地脱离了棒子,落进了簸箕。
成功了!虽然只有一小撮,虽然手指依旧疼痛,但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之前的沮丧。这是靠她自己双手、付出辛劳换来的成果!不是为了烈阳的体面,不是为了应付长老院的审视,仅仅是为了回报这户人家收留她的“一饭之恩”。
“对!对啦!就这样!”铁蛋娘高兴地拍手,小丫也咧着嘴笑。
日子就在这笨拙而充实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蕾娜,或者说小阳,彻底融入了靠山屯的节奏。她学会了顶着寒风,跟着铁蛋娘去村后的小溪,用沉重的石头砸开厚厚的冰层,哆嗦着提回冰冷刺骨的溪水。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水桶沉重得几乎压垮肩膀,但看着水缸一点点满起来,那份亲手创造生活所需的自足感让她甘之如饴。
她学会了坐在热炕头,在昏黄的油灯下,笨拙地拿起针线,帮铁蛋娘缝补那些磨破的衣角。针脚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蜈蚣,引来小丫善意的嘲笑,但铁蛋娘总会摸着那些补丁,笑着说:“挺好,结实!” 指尖被针扎破的刺痛,远不如看着一件因自己的劳作而得以继续使用的衣物带来的熨帖。
她学会了跟着老锅叔去拾柴火。沉重的木柴捆压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雪地里,汗水浸透内衣,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凉。但当看到灶膛里跳跃起温暖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铁锅,炖煮着简单的食物时,那份沉甸甸的成就感让她觉得,每一根柴都带着她的体温与心意。
她吃着粗糙的窝头咸菜,穿着臃肿难看的棉袄,睡在滚烫却有时硌人的土炕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冻疮,皮肤被寒风吹得粗糙发红。失去了神力加持的容颜,在风霜的侵袭下,褪去了那份神性的完美无瑕,显露出凡人的疲惫与坚韧。
然而,她从未感觉如此轻松,如此…真实。
这里没有人匍匐在她脚下称颂太阳的荣光,没有人用敬畏或算计的眼神打量她。老锅叔会在饭后吧嗒着烟袋,讲些山里精怪的传说;铁蛋娘一边纳鞋底一边絮叨着柴米油盐和村里谁家嫁娶的闲话;小丫会缠着她问东问西,把她当亲姐姐一样依赖;铁蛋虽然沉默寡言,却会在进山打猎时,默默地把打到的一只最肥的野兔放在她脚边…
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情感,如同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这是被接纳、被需要、被当成一个“人”而非“象征”来对待的温暖。是在付出汗水后,收获真诚笑容的回馈。是在分享同一块窝头、同喝一碗热水时,感受到的、毫无间隙的平等。
这天傍晚,雪停了。久违的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给雪地镀上一层短暂而瑰丽的金边。蕾娜和铁蛋娘坐在院子里剥最后一批冻得硬邦邦的苞米。她的动作依旧不如铁蛋娘麻利,但己不再笨拙,虎口和指腹磨出的薄茧让她更能掌握那份“巧劲儿”。冰冷的玉米棒在手里传递着寒意,但持续的劳作让身体内部涌动着热流。
“老锅叔,南边…还在打吗?”铁蛋娘手里不停,语气带着担忧。角落一个破旧的矿石收音机,正断断续续传出模糊不清的播报,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和激烈的枪炮背景音。
老锅叔蹲在门槛上,眯着眼看向南方天际线模糊的铅云:“嗯呐,听说那帮天杀的饕餮…还有好些个不是人的玩意儿,闹得邪乎。城里头有…有啥地共联的人在帮衬?还是不够啊…”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像风干的核桃,“这世道,啥时候是个头…”
“娘,我害怕…”小丫依偎在母亲身边,声音小小的。
“不怕,闺女,”铁蛋娘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坚定,“咱屯子偏,不招眼。再说,有人就有活路。你看小阳,外头来的闺女,不也挺过来了?只要人还活着,肯下力气,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她顿了顿,看向蕾娜,“小阳,你说是不?甭管啥时候,活着,有口吃的,有件暖和的衣裳,身边有惦记的人,就值!活着就值!”
活着就值!
这西个字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蕾娜混沌的记忆深处!
巨峡市的硝烟,米哈伊洛维奇伫立在使馆顶楼的身影,被霓虹与火光割裂的夜空…那个斯拉夫战士饱含血泪的怒吼,穿越时空,再次在她耳边炸响:
“你们问值不值得?那得先知道‘值’的标准是什么!看看这些!当你们忙着咒骂时,地共联的‘殖民机器’正在夜校教工人解析星舰引擎!那个瘸腿的老头花了西十年证明1+1=2,昨天刚在《蓝星基础科学》发表论文!”
“地共联的援助不是施舍,是播种!种子可能被野草淹没,被酸雨腐蚀,被愚昧的脚掌踩进泥里——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些种子就会长成刺破黑夜的森林!”
“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医院、建学校、普及义务教育。这不是因为他们变善良了,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她曾高高在上地质疑这份执着,带着神明的优越感,无法理解这种近乎“愚蠢”的坚守。此刻,冰冷的玉米棒紧贴着她掌心磨出的薄茧,寒风掠过她粗糙发红的脸颊,铁蛋娘那句“活着就值”的朴素箴言,与小丫依赖的眼神、铁蛋沉默递来的野兔、老锅叔山精野怪的故事…所有靠山屯给予她的、点点滴滴的温暖与真实,像无数涓涓细流,终于汇入了米哈伊洛维奇咆哮的洪流,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神明俯瞰”的堤坝。
她终于触摸到了那份“值”的真实重量。
那不是空洞的口号,不是衡量得失的冰冷标尺。那是米哈伊洛维奇在燃烧瓶炸响的夜空下,挺立如山的背影;是铁蛋娘在油灯下缝补破衣时,眼中对“结实”的珍视;是老锅叔在谈论乱世时,眼底深处那抹对“活路”的执着;是此刻她手中这粒粒金黄、象征着活下去希望的玉米粒!
地共联播撒的,不是神迹,是“生”的火种。他们守护的,不是某个文明的荣光,是生命本身不屈的尊严与可能性——哪怕是在蓝星这片被战火蹂躏的焦土之上,在靠山屯这样苦寒贫瘠的角落里,生命依然在顽强地寻求着尊严与温暖。
蕾娜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着泥土、布满细小伤痕、不再完美无瑕的手。这双手,曾操控恒星烈焰,如今却笨拙地剥着玉米,真实地感受着冰冷、疼痛与收获的喜悦。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如同剥开层层包裹的玉米叶,袒露出的籽实。
她拿起簸箕里一粒金灿灿的玉米粒,冰冷却沉甸甸的。指尖用力,的颗粒感传递着生命的顽强。粗糙的指腹缓缓过那粒玉米,仿佛能感受到阳光、土地和农人汗水所赋予它的全部意义。
然后,她抬起手,将这粒小小的粮食,轻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臃肿的靛蓝棉袄,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正与这粒象征着“活着”与“值得”的种子,隔着粗糙的布料,紧紧相贴,同频共振。
风雪虽寒,灶火正暖。她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天际线,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原来…是这个‘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