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靠山屯被埋进一片寂静的死白。蕾娜——小阳蹲在灶膛前,小心翼翼地将劈开的松木添进火里。火焰舔舐着冰冷的锅底,铁蛋娘絮叨着开春要补种哪块坡地,老锅叔吧嗒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土墙上摇晃的人影。小丫依偎在母亲身边,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一根干草。这贫瘠却安稳的日子,是刺骨寒风里捂在心口的一点暖。
这份暖意,在一个铅灰色的清晨被碾得粉碎。
冻土被沉重的履带碾碎的闷响惊醒了屯子。紧接着是尖锐的刹车声、杂乱的呼喝和猎犬的狂吠。蕾娜猛地从炕上坐起,铁蛋娘己经扑到窗边,扒开一道窗缝往外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胡子!是胡子!张魁的人!”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快!老锅!带小丫、小阳去地窖!”
来不及了。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裹着兽皮的军靴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碎裂的哀鸣。寒风裹挟着雪沫和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汗臭味瞬间灌满屋子。几个穿着杂乱皮袄、戴着翻毛狗皮帽的壮汉端着造型奇特的步枪闯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地共联早期援助的STC制式能量步枪。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三角眼像毒蛇般扫过屋内,目光在蕾娜那张即使风霜侵蚀也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露出残忍的满意。
“搜!一粒粮都别给老子剩下!”他声音嘶哑如破锣,“娘们儿都带走!老的、小的,没用的,都给老子‘处理’干净!动作麻利点!南边那群疯狗快咬上来了!”
恐慌像瘟疫般在屯子里炸开。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瞬间撕裂了雪原的死寂。老锅叔抄起炕边的劈柴斧,赤红着眼就要冲上去,被铁蛋娘死死抱住:“老锅!不行啊!”话音未落,一个士兵的枪托己经狠狠砸在老锅叔的腰上,老人闷哼一声,痛苦地蜷缩在地。
“爹!”小丫哭喊着扑过去。
“小丫!”铁蛋娘撕心裂肺。
“聒噪!”刀疤脸嫌恶地皱眉,随手调转枪口,甚至没有瞄准,一道刺眼的幽蓝色光束瞬间激射而出。
嗤——
光束洞穿了小丫小小的身体,又从她背后的土墙穿出,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焦黑孔洞。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软倒,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腾起微弱的白气,瞬间又被冻结成刺目的红冰。那双刚才还亮晶晶看着蕾娜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彩。
时间仿佛凝固了。
蕾娜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看着小丫倒下,看着那鲜红的冰花绽放,看着铁蛋娘脸上凝固的绝望和茫然。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寒意,比铁岭最深的雪夜还要刺骨,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人性底线的彻底崩塌的惊骇。太阳女神的权柄之下,何曾见过如此赤裸裸、如此轻易、如此漠视的屠戮?连一个懵懂的孩子,都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般随手抹去?
“丫——!!!”铁蛋娘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她像疯了一样扑向女儿冰冷的身体,却被旁边的士兵粗暴地一脚踹开。
“嚎什么丧!下一个就是你!”士兵啐了一口,枪口指向在地的铁蛋娘。
“我跟你们拼了!”一声悲愤的怒吼从门口炸响。是铁蛋!他不知何时挣脱了按着他的士兵,手里攥着一把剁骨头的砍刀,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不管不顾地朝着刀疤脸冲去。
回应他的,是几道几乎同时亮起的、冷酷无情的幽蓝光束。
噗噗噗!
能量束轻易洞穿了少年单薄的身体,留下数个焦糊的血洞。
铁蛋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砍刀“当啷”落地。他踉跄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汩汩冒血的窟窿,又茫然地看向缩在角落、浑身发抖的母亲,嘴唇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倒在小丫身边。鲜血迅速蔓延开,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浸染在一起。
“铁蛋!我的儿啊——!”铁蛋娘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彻底昏死过去。
“畜牲!你们这群畜牲!!”老锅叔目睹这一切,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一个士兵狞笑着用沉重的皮靴死死踩住了脑袋,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老东西,活够本了!”士兵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或许是能量不足切换了实弹模式?),老锅叔的头颅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所有神采,鲜血混合着脑浆溅在斑驳的土炕上。他至死,眼睛都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靠山屯的天,塌了。
蕾娜瘫坐在冰冷的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着,塞满了她的鼻腔和喉咙,让她几欲呕吐。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神明的骄傲?太阳的荣光?在刚才那残酷的几分钟里,被彻底践踏成了齑粉。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丫、铁蛋、老锅叔像草芥一样被收割,看着铁蛋娘在巨大的悲痛中崩溃。她引以为傲的“小阳”身份,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属于凡人的、沾满泥土气息的踏实感,连同这个庇护了她风雪严寒的小小避风港,被彻底碾碎、焚烧。
“这个不错,洗干净点带回去,大当家的肯定喜欢。”刀疤脸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捏起蕾娜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蕾娜没有任何反抗,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
极致的悲恸和愤怒之后,是死寂般的冰冷。她看着士兵们像蝗虫般将仓房里仅存的一点苞米、土豆、晒干的野菜席卷一空,看着他们粗暴地拖起昏迷的铁蛋娘和另外两个年轻些的村妇。她像一件待处理的货物,被粗暴地拽了起来。
屯子里的哭嚎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呜咽。刀疤脸站在屯子中央,看着手下将搜刮的物资装上几辆破旧的、加盖了防寒棚的卡车。他扫了一眼被集中赶到空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带不走的房子,烧了。”他冷冷下令,“这些老的小的,腿脚不利索,留着也是累赘,浪费粮食。处理掉,手脚干净点。”
“是,队长!”几个士兵应声,脸上带着麻木的残忍,举起了手中的能量步枪。能量核心充能的微弱嗡鸣声,在死寂的雪原上如同死神的低语。
蕾娜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一辆卡车。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靠山屯。
熊熊烈火己经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低矮的木屋,舔舐着覆盖其上的厚厚积雪,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和滚滚浓烟。
橘红色的火焰在茫茫雪白中疯狂舞动,扭曲着,跳跃着,将曾经那点微弱的、温暖的灯火彻底吞噬。在火光映照下,几个士兵的身影如同地狱的鬼差,对着空地上一群蜷缩在一起、绝望哭嚎的老人和孩子,冷漠地扣动了扳机。
幽蓝的光束在雪地与火光间穿梭,每一次亮起,都伴随着生命的湮灭和更加凄厉的哭喊。哭声迅速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火焰燃烧的猎猎风声。
蕾娜猛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进冻僵的手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刺耳的枪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靠山屯,没了。
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给予她庇护和温暖的凡人,那些教会她“活着就值”的卑微存在,连同她刚刚寻得的一点点“人”的安身立命之所,都被付之一炬,化作了雪原上几缕肮脏的余烬和焦黑的残骸。
“快走!”身后的士兵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蕾娜踉跄着爬上冰冷的卡车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和她一样面无人色的女人和姑娘,空气中弥漫着恐惧、血腥和绝望的味道。昏迷的铁蛋娘也被扔了进来,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木头。
厚重的油布帘子被放下,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那片正在化为焦土的血色地狱。黑暗笼罩下来,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滚动声,载着她们驶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暗。
卡车在颠簸中前行,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呼吸。
蕾娜缩在车厢一角,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灵魂却仿佛被抽离,悬浮在冰冷的虚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阳女神,也不再是那个笨拙学着扒苞米、被善意接纳的“小阳”。
她是俘虏,是货物,是即将被献祭给军阀头目的玩物。靠山屯的血与火灼烧着她的记忆,小丫的鲜血,铁蛋的茫然,老锅叔的瞪视…每一个画面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着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车厢前方,靠近驾驶室隔板的地方,隐约传来押车士兵的交谈。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破死寂,断断续续地钻进蕾娜的耳朵:
“…真他娘的晦气!跑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就捞了这点东西和几个歪瓜裂枣…”
“少抱怨两句,南边…南边快顶不住了!刘闯…对,就是那个跟着地共联老毛子混的刘闯…还有那个叫什么米哈伊洛维奇的毛子,带着C国中央的东北军,跟疯狗一样扑过来了!前线那帮怂包根本挡不住!”
“嘶…这么快?不是说他们刚出山海关吗?”
“谁知道那些地共联的狗腿子抽什么风?装备精得吓人,打仗不要命!咱们留在喜都外围的钉子,一上午就被拔得干干净净!大当家的急眼了,下了死命令,沿着他们推进的路线,所有屯子、庄子,能搬空的搬空,搬不走的…全他妈给老子烧光!粮食一粒不留,牲口能赶走的赶走,赶不走的宰了!人…哼,有用的带走,没用的…老规矩!焦土!要让他们喝北风去!”
“焦土…这是要把北边全变成无人区啊?那咱们以后…”
“以后?管他娘的以后!先顾眼前吧!等那帮疯狗咬上来,你我都得完蛋!宁当流寇,不当义军!懂不懂?这世道,活下去才是硬道理!别他妈废话了,看好这帮娘们儿!快到了!”
对话戛然而止。蕾娜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士兵们的对话,那些关于“南边”、“刘闯”、“米哈伊洛维奇”、“东北军”、“焦土”的字眼,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只在她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沉重的黑暗和麻木吞没。
刘闯?米哈伊洛维奇?东北军?
这些名字对她而言遥远而陌生。
南边的战局,C国中央的反攻?她不懂,也不关心。她只知道,靠山屯没了,小丫没了,铁蛋没了,老锅叔没了,铁蛋娘也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她只知道,自己被囚禁在这冰冷的铁笼里,正被运往一个更加黑暗的魔窟。复仇?希望?这些字眼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血腥的毁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只是更深地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上沾染的、不知是谁留下的泥污里,像一只被彻底踩进尘埃里、等待最终湮灭的虫子。
寒风卷着灰烬,在靠山屯的废墟上打着旋。焦黑的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灼后的恶臭。几具没被完全烧尽的尸骸蜷缩在残破的房基下,无声地控诉着不久前的暴行。
死寂被沉重的引擎轰鸣打破。一辆辆涂装着C国东北方面军灰绿色迷彩、履带式底盘上搭载着明显比军阀STC装备更先进、更厚重武器的装甲运兵车和轻型悬浮坦克,碾过被焚烧得松软黝黑的雪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股肃杀到极致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率先跳下车的正是刘闯。
他魁梧的身躯裹在厚实的迷彩作战服里,肩上扛着他那把标志性的巨大弑神斧,斧刃在雪地的反光下寒芒刺目。
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那些仍在冒烟的焦黑木梁,扫过雪地上大片大片凝固的、暗红色的血冰,扫过那些蜷缩的、面目全非的焦尸……那张棱角分明、惯常带着豪爽或狠厉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一条条青筋如同蚯蚓般在额角和太阳穴处暴凸出来,眼底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变红。
“操!!操他妈的!!!”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炸开,震得周围的雪粉簌簌落下。他猛地一跺脚,脚下焦黑的地面咔嚓裂开一道缝隙,“张魁!老子祖宗十八代——!!”
悲愤的狂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周身燃烧,巨大的弑神斧被他单手抡起,狠狠劈在身旁一堵半塌的焦黑土墙上!
轰隆!
土墙应声而碎,烟尘混合着雪粉冲天而起。但这点破坏根本无法宣泄他胸中那几乎要炸裂的怒火。
他亲眼见过饕饕餮餮的凶残,见过堕落者的扭曲,却从未想过,同样是人类,自己的同胞,竟能对自己的骨肉乡亲做出此等禽兽不如的暴行!将一个个活生生的村落,连同里面的老弱妇孺,付之一炬,只为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米哈伊洛维奇紧随其后下车。
斯拉夫男人高大的身躯裹在同样制式的厚重作战服里,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雪光映照下更显冷硬。他没有像刘闯那样咆哮,只是沉默地扫视着这片炼狱般的景象。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压缩,最终凝结成两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他走到一片焦黑的地面前,那里冻结着一大片暗红色的冰层,冰层下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小小的人形轮廓。旁边,散落着几个被踩烂的、焦黑的苞米棒子,几粒金黄的玉米粒散落在焦土和血冰之间,格外刺眼。
米哈伊洛维奇缓缓蹲下,厚实的手套拂开一点浮雪,露出那粒被冻在血冰里的玉米。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粒小小的、代表着生命和希望、此刻却被践踏在血污之中的粮食。
他想起了自己曾在巨峡市使馆楼顶,对蕾娜说的那些话——“种子可能被野草淹没,被酸雨腐蚀,被愚昧的脚掌踩进泥里…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眼前这片焦土和凝固的血冰,就是那双“愚昧脚掌”最赤裸的践踏!那双脚掌的主人,甚至不配称为人!
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杀意,无声无息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瞬间降了几度,连刘闯那狂暴的怒吼似乎都被这冰冷的杀意压制了片刻。
米哈伊洛维奇缓缓站起身,动作沉稳如山岳。他拿起挂在胸前的战场通讯器,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辆装甲车、每一个士兵的耳中,也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空:
“各作战单位注意,我是米哈伊洛维奇。”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扫过那些因愤怒而双目赤红、紧握武器的战士们,扫过这片被彻底摧毁的人间地狱。
“目标,张魁匪军下一处据点。坐标己同步至战术地图。”
“加速前进。”
“我不要俘虏。”
命令简洁,冰冷,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北极冰层下凿出来的冰凌,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不要俘虏!”
这冰冷的宣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战士胸中早己沸腾的悲愤!
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原本因惨状而浮现的震惊和悲伤,此刻被一种更加纯粹、更加暴烈的情绪所取代——那是目睹同胞被残杀、家园被毁之后,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沸腾的复仇之火!这火焰燃烧在每一个战士的眼底,让他们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齐刷刷地刺向张魁匪军据点所在的方向。
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变得更加狂暴,如同压抑到极致的怒兽在嘶吼。沉重的装甲车和悬浮坦克碾过焦黑的残骸,履带和反重力引擎卷起漫天带着血腥味的黑雪,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带着焚尽一切魑魅魍魉的复仇意志,朝着罪恶的巢穴,狂飙突进!
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更深、更绝望的车辙印,和那几粒被碾入泥泞、却依旧金黄的玉米粒,在寒风中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