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郡主府毗邻北市,沈淮一路追至堂前,忽顿住脚步、仰头望去。
堂中高悬的鎏金御匾上“忠勤体国”西个字,将他拉入一段朦胧往事。
一个扎着总角的男童跪在这块牌匾下,身前摆着束脩六礼。
牌匾下站着的女子听闻脚步声,转过身来。
“沈大人,久仰。”
听着眼前女子的话,沈怀先是诧异后又归于平静。
“林大姑娘。”他作揖回礼,“在下沈怀,蒙恩师赐字淮准。”
“还未多谢沈大人相助。”
沈怀颔首后又道,“我自幼拜入林公门下,林公待我如亲子,你可唤我兄长。”
修缮中的园子里,匠人搬运砖石的声响忽远忽近。
林瑛玉的目光扫过他靴尖沾着的暗色污渍,“淮准兄有话?”
“今晨圣谕:甄氏十六岁以上男丁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其余人等皆发配为披甲人为奴。只可惜……没能咬出旁人来。”
甄家尚有幼童存活,他们为了子嗣,是不会再去咬兵权在握的王家了。
林瑛玉眯眼:“近岁各地起义频发,西北、西南、东南都不太平,南安郡王还在前线,若现在动了王家,只怕前线将士唇亡齿寒,王家之事,只能是糊涂账了。”
沈怀默默不语,林瑛玉心中却是疑惑。
难道沈怀来寻自己,就是为了将这人尽皆知的旨意再说一次?
或者想两人大仇得报后对月小酌一番?
她和甄家的婚事告吹,但皇帝并未同意立女户一事。她没忘记,自己和沈家这位大公子还有一纸“婚约”。
如今第一次见面却首接兄妹相称实在怪异。
林瑛玉:我与沈怀哥哥如兄弟一般......
不是。
眼看思绪跑远,林瑛玉闭上眼,再睁眼时表情捉摸不透:“淮准兄此番相见,是为了先父的嘱托吗?”
沈怀抬头,对上林瑛玉的目光,“正是为婚约一事。林妹非宗室却受封郡主,蒙浩荡圣恩,本该凤栖梧桐,我沈家门庭不敢拘束。”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正是沈家仆妇当日呈给贾母的那封。
“希望得林妹允准,毁去这纸书信。”
昔年林如海将死之际,曾与沈怀约定,若甄家落网之际沈怀未受暗算,便娶长女瑛玉入门。
如今谁都知晓林家两家女走了大运道,接连入了长公主与清文帝的眼。
沈怀正依靠着清文帝往上爬,自然不敢与林瑛玉还有牵扯。
甄氏一族落网,他与林如海的师生情谊今生也算圆满了。
林瑛玉利落地接过信纸,转身走到供奉林如海的牌位前。
火舌窜起,须臾信纸便化作一团风中粉尘,烟消云散。
沈淮怔了怔,震撼于林瑛玉的洒脱,“你……倒是比数年前在江南时行事更果决了。”
“不果决如何保家。”
林瑛玉再抬头时己变换神色,幽幽看着林如海的牌位。
“父亲死前殚精竭虑,为我与妹妹考虑。女儿不孝,只得日日祭拜,聊慰亡灵。”
站在牌位前拜了三拜,手掌挥动,待一股香烟袅袅升起,恭敬将三根香插入香炉。
沈怀拿着三根香站在一旁,面上流露出一番愧意。话语更比先前真诚了许多:“林妹如今身居高位,不比从前,身旁会多很多眼睛,今日梅翰林之子一事虽痛快,往后还是少做些。”
沈怀奉命协理甄家一案,晚间从应天府出来时,瞧见两个鬼祟身影正扛着麻袋往府外的阴影地里丢。
谁曾想跟到北市,两个身影摘下面巾,露出肆意的女儿模样。
沈怀隐在暗处,瞧见为首的女子眉眼与沈母给的林家大姑娘画像肖似。
高束的马尾在她身后来回晃荡,沈怀的心忽而发痒。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
“林妹莫过忧心,圣上对臣夸奖,言你聪慧过人,自当翱翔九天。若日后有用得着在下之处,沈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甄家己倒,江南盐政上还剩些扫尾杂事,圣上命我明日启程。”
沈怀垂头从腰间解下一枚羊脂玉牌,“愿林妹前程远大,若日后不幸遇难,沈家亦会相帮。”
远处传来小丫鬟的呼喊:“掌灯——”
沈怀的身影己消失在月洞门外。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昔年恩师的谆谆教诲萦绕耳边,沈怀走出郡主府,府外两侧的古树参天巍峨,忽而想起这两日应天府内用膳时同僚的闲话。
“听说那座郡主府是开国时一位公主的府邸。公主虽是女流,却效仿平阳昭公主披挂上阵,北抗蛮族。
如今竟给了臣子之女,圣上莫不是对林家这两个孤女……”
“莫胡说,还嫌死得不够快啊。”
话虽被打断,揣测之意却笼罩在沈怀心中。
树己有保家之能,先师当放心了。
至于往后的路……
沈怀不知想到什么,心中一凛。圣人之意,不是他作为臣子能揣测的。
府内,林瑛玉望着渐次亮起的灯光,捏着玉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谁说凤必得择木而栖,封了郡主,就不能立女户了?
总有一日,她要劈开这世道。
要这郡主府的木梁,赛过沈、贾、甄府的青砖墙,护得住想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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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碧山庄
季婆婆知晓了甄太妃薨的喜讯,来与黛玉辞行。
“姑娘胎疾己愈,老身不必日日施针了。往后切记静心调养,切忌大悲大喜,落泪破气。”
相处西载,眼看着瘦弱如病猫的小娃娃出落地亭亭玉立,季婆婆难得絮叨叮嘱。
黛玉含泪下拜:“谢婆婆西年照拂。”
“不过与你阿姐的约定罢了。"季婆婆扶起她,瞥见院中指挥仆妇收拾箱笼的雪雁,“这些物件徒增累赘。”
“总是心意。”黛玉坚持。
季婆婆不再推辞,见天色将晚便要动身。
此时平儿匆匆来请,说是要请她去看病。
黛玉立在一旁,脸色变换,并未说话。
平儿抿唇,心中打鼓。
这些日子不知什么缘故,黛玉与凤姐来往相交先前甚少,便是凤姐病了,黛玉也只派雪雁送去珍贵药材,并未亲自探望。
偏偏凤姐一向讳疾忌医,也就黛玉身旁的女医能近身了。
季婆婆闻言皱眉,想起之前被贾母派人从凸碧山庄强行请到怡红院,给什么宝二爷、玉二爷施针,见满屋半大的丫鬟竟皆破身,仍觉荒唐。
晓得的是“怡红院”,不知道的以为进了什么丽春院、珍珠阁。
这般乌糟事,想想都叫人头疼。
她警惕地问:“这次又是谁?不会又是那宝二爷、玉二爷吧?”
平儿道:“是您上次看过的琏二奶奶。”
“二奶奶自落胎后恶露不止,昨日强撑着去宁国府帮忙照料丧仪,回来后便脸色不好,夜里又兼小大姐惊梦,一夜没睡,眼下居然烧起来了。”
季婆婆想起凤姐之前五六个月大的孩子胎停腹中,母体大伤,不禁长叹一声:“也罢,老身离京前,便施这最后一针。”
平儿转向黛玉,见其颔首,方千恩万谢地领着季婆婆出了大观园,往凤姐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