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瑛玉的认知里,野心勃勃不是贬义词。
女子有野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任人摆布,是极好的事。
但要踏着真心待己之人的脊背攀高枝除外。
伪善更除外。
若薛宝钗今日不主动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也就罢了。
可她偏偏自己撞上来。
那就怪不得自己拆穿她的冷心冷情了。
林瑛玉眼尾轻挑,抽出被薛宝钗握着的指尖,对视上薛宝钗的视线。
“身不由己便可以害人吗?”
“我并未害人。”薛宝钗摇头。
“你可以辩解自己没有对黛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湘云呢?”
薛宝钗眉心一跳。
林瑛玉继续道。
“史湘云赤子心肠,最好利用。”
“你蓄意接近湘云,既借湘云憨首之性假托其言,博得闺阁贤名;又借孤女身世之痛施以温言安慰,换得湘云倾心信任。”
“我是真的关心云妹妹。”
林瑛玉平静地看着薛宝钗,问道:“那你怎么解释螃蟹宴呢?”
“老太太给你办及笄宴明面上要赶你们薛家走,你找不到借口还席,便打着湘云初入海棠社的名号,反客为主,让湘云成了你薛家和贾家打擂台的媒介。你置湘云于何地?”
“湘云没有父母,在史家的日子不比你轻松,你一席螃蟹宴公开告诉所有人史家夫人苛待湘云,无形中替湘云得罪了史家主母,所以后来史家两个姑娘才能明目张胆地公然讽刺湘云。”
“若不是闹到外面的宴席上,史侯见不好收场才罚史三与史五禁闭,湘云往后的日子得多难熬。”
螃蟹宴发生在林瑛玉与黛玉守孝期间。
以林瑛玉现代打工人的敏锐,不会错过螃蟹宴背后的暗流涌动。
这活脱脱是一场有策划的执行风险转嫁。
湘云本意想为小姐妹们举办聚会,薛宝钗包揽蟹宴采办,邀贾府主仆同席将贾家奴才主子一起请来,借了湘云的名号大办一场商务宴。
若席面风光,则贤名尽归蘅芜;倘有半分差池,透支的也是湘云的社交信用———好一出借东风的手段。
贾母是在荣国府浸淫了几十年的老人,能看出薛宝钗的小心思不奇怪。
但薛宝钗没想到林瑛玉人没来,也将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细细想来,螃蟹宴之后,史湘云确实有好几个月不曾来贾家做客,后来也与自己生疏了些。
估计是受了史侯夫人的训诫。
只是当时自己沉浸在可以继续留在贾家的喜悦之中,并未在意。
而且史湘云与卫家定了亲,这场宝二奶奶之争,原本备受贾母宠爱的史湘云退出了。
“湘云如今的一切,难道都是你一句身不由己可以遮掩过去的?”
“你辜负挚友信任替薛家谋利,利用宝玉的姐弟情谊作垫脚石,更屡屡暗讽黛玉心窄小性,挑拨旁人歧视黛玉。”
“时至今日,你打着家族的名义,将一切推脱到身不由己之上,今日湘云主动替你出头时,你难道不会问心有愧吗?”
林瑛玉勾了勾嘴角,“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真把自己骗过去了。”
薛宝钗将脸转向窗外,马车己近荣国府。
晚风吹拂过她的发鬓,将她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吹散几根碎发。
“我竟不知,瑛姐姐误会我至深。”薛宝钗长长叹了口气。
“方才还说我和姐姐一样,如今想来,倒是我错了。”
“瑛姐姐与林妹妹,父荫清名、家资巨万、圣眷垂怜、公主青目,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而我纵有此心,亦难护姐妹们周全。”
薛宝钗见自己眸中的惆怅之色并未打动林瑛玉丝毫,失望道,“看来瑛姐姐是打定主意不肯原谅我了。”
“你不需要我来原谅,你不后悔就好。”
“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哥哥,我早己别无选择了。”
薛宝钗叹息,“我无意害人,但你执意要为了林妹妹与我为难,我也不会退让。”
马车前行的速度慢慢减缓,稳稳停在府门外。
薛宝钗理了理被晚风吹乱的鬓发,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边的宫灯,正欲起身下车。
林瑛玉忽而开口。
“薛大姑娘,恐怕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想过抢走你的东西,我在乎的是她们,帮助改变的也是她们。”
“是你走了偏锋,想要利用她人为你所用,所以才会不慎被我的举动反噬到自身。”
“宝二奶奶的这个位置,我们林家不稀罕,你不必在此上针对玉儿。若是你失败了,也是你自己的原因。”
林瑛玉理了理衣裙,利落地起身迈过薛宝钗,抢先打帘下了车。
下车后,她的目光落在薛宝钗手中的灯上,笑道,“尘埃未定,薛大姑娘怎知自己不会得偿所愿呢?”
目光幽远,带着看透人心的锐利,却又无端有几分失望。
失望?
薛宝钗扯了扯嘴角。
宝玉病中总神智不清,她去探望时,嘴中还胡乱喊着,“都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要木石姻缘!”
一向镇定的薛宝钗片刻的失神,好没意思。
自己苦心争抢的,居然是这么个经不得风浪的玩意。
回了梨香院,薛姨妈正愁眉不展地叹气。
“妈,好好的叹什么气?”
“还不是为了你哥哥那个孽障,整日只知出去惹祸,想来我也是个短命的,等哪日我闭了眼也就不操心了。”
薛姨妈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
宝玉嘴中的胡噙碎在了薛姨妈的哭泣声中,薛宝钗安慰自己,一切是为了母亲与哥哥,她是不得己的。
自那以后,胸中被冷香丸压制的热毒烧得更烈。
明眼人都能看出宝玉是为林黛玉病的,只是不敢说。
她担心王夫人真的心软了,所以便抢先来找林瑛玉示弱,希望通过林瑛玉让黛玉主动出局。
她也是为了林妹妹好。
林妹妹会有更好的归宿,但自己没有了。
薛宝钗轻轻一阂眼,再睁眼时己是寻常模样。
“莺儿,回去把这个灯好好挂起来,可别失手打碎了。”薛宝钗嘱咐丫头莺儿道。
“是,姑娘。”莺儿喜滋滋地昂起头。
她们姑娘终于要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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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在宴会上喝了些梅子酒,有了几番醉意。
酒盛诗性浓。
黛玉走去潇湘馆,吩咐守在潇湘馆当值的小红将昔年自己的诗稿拿出来。
一口箱子被搬出来,小红从中拿出厚一沓信笺,放置黛玉面前。
黛玉伸手逐一翻过,忽而想起初次结海棠社时的模样。
哀婉地叹息声响起。
黛玉将信笺搁在桌案上,起身走出潇湘馆。
一路悠悠荡荡,走至一牌匾下,黛玉仰头望去,头顶上高悬着一副牌匾,上面赫然写着“怡红院”三字。
黛玉脚尖微顿。
自进园后她并未踏足过怡红院,平日只在贾母与王夫人处见宝玉。
身后的紫鹃打着灯笼赶来。
紫鹃看着黛玉驻足在怡红院门外踌躇,双颊红彤彤的,轻声劝道:“姑娘醉了,奴婢喊软轿来送姑娘回凸碧山庄休息吧。”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月光下,怡红院的大门紧闭,黛玉站在门外,声音清幽飘然。
“那姑娘一个人在这别乱走。”
紫鹃将灯笼塞在黛玉手中,匆匆离去。
紫鹃消失在路口的瞬间,鬼使神差的,黛玉扣响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