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陶泥碗上洒下细碎的金斑。
我轻搅着砂锅里的粥，往里加这黄芪三七粉，炉中炭火噼啪作响，将药香烘得愈发醇厚。
廖山受伤后己卧床七日，苍白的脸色比窗外未化的积雪还要寡淡几分。
“这粥煮得很精细，里面还加了些三七、黄芪，有助于伤口愈合的。”我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当瓷勺凑近廖山唇边时，他像个听话的孩童般张嘴接住，喉结滚动间，溢出的粥汁沾在嘴角。
“那我得多喝些，你费心照料我这几天，都瘦了不少。”廖山说话时睫毛低垂，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我抽出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粥渍，动作带起的风掠过他泛红的脸颊，惹得他不自在地偏过头。
“说的什么话，你为了我差点连命都丢了，我照顾你，这是我应该的。”我嗔怪地白他一眼，指尖却无意识地着他腕间的绷带。
那日箭雨如蝗，若不是他替我挡下那几箭，此刻躺在这张病榻上的便是我了。
我将毯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他因久卧而有些浮肿的小腿。
“最近在孟邵那里学点穴，顺带请教了不少推拿的方法，你长久无法下地活动，难免生褥疮。”指尖轻轻点在他膝盖下方三寸的位置，“你看啊，这是足三里，按压它可疏通腿部经络气血。”
廖山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发顶：“嗯，我也学着，以后给圆圆……”
“廖大哥！”柳栖月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她挎着竹编小蓝进入了营帐，发丝随着步伐飘飞。
“这是我新制的生肌膏，想必对伤口有效。”话音未落，她又提起竹篮，掀开蓝布的刹那，羊肉的香气裹着白雾升腾而起，“圆圆，刚刚在伙房没有看到你，想必你也在这，所以给你们带了午饭。”
我惊喜地抬头，撞上柳栖月亮晶晶的眼睛。白米饭上的羊肉炖得软烂，琥珀色的汤汁正顺着米粒往下淌。
“今天有肉啊！”我下意识惊呼，却见柳栖月羞涩地抿唇：“是呀，所以我才特意带来的嘛。我不喜荤菜，所以我那份给受伤的廖大哥了。”
她朝廖山温柔一笑，转身时裙摆扫过屏风，“圆圆在，我不打扰了，陶医正还托我去帮他研磨药材。”
竹篮搁在案几上的声响惊醒了凝滞的空气。任我再怎么迟钝，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也看得出来柳栖月的示爱。
我用木勺将饭菜捣得细碎，却在喂食时鬼使神差地开口：“廖山，你觉得柳栖月如何？”
廖山的动作顿住，半碗粥悬在半空：“为人善良，医术精湛。”
我追问：“我是说……那方面，男女之情方面。”
廖山突然放下碗，完好的右手握住我的双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灼得我发烫：“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他眼中翻涌的情愫太过首白，倒让我慌了神。我当然明白他明晃晃的情意，可当这份感情被摊开在阳光下，我却辨不清自己心中翻涌的究竟是欢喜还是不安。
我确实喜欢跟廖山待在一起，这是很自由，很快乐，可这是喜欢吗？
如果我和廖山两情相悦，我大可以劝柳栖月另寻良婿，可我心悦廖山吗？
回军医处的路上，半数积雪融化了而成水洼倒映着灰沉沉的天空。我踢着路边的石子，满脑子都是那个问题，全然没注意前方匆匆走来的身影。
“咚”的一声闷响，我首首撞进一片带着松香的怀抱。
抬头的瞬间，苏砚之戏谑的脸近在咫尺，他单手揽住我的腰，眼尾微挑：“有心事？”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懂不懂？”我涨红着脸挣扎。
“哦。”苏砚之故意拖长尾音，突然放开了手，在我即将落地之际，一只脚横在我腰间把我带了起来。
“够懂礼貌了吗？想不到我苏某也是当了一回正人君子了。”
我踉跄着站稳，脑袋还因刚才的翻转阵阵发晕，碰到苏砚之准没好事。
本没想理会他的打趣，突然又想到什么，我又倒回去笑着问他，“现在是正人君子，以前不是对吧？那你应该和不少姑娘接触过吧？男女之事应该懂得不少吧？”
苏砚之的脸“腾”地红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神情荡然无存：“什么男女之事，你不要胡言乱语！”
“怎么了？男女情意的事问问还不行了，你以前有过心仪的女子吗？”我抱臂打量他，却见他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咳咳……感情啊，以前没有，现在有。”苏砚之挠着头，目光飘忽不定。
“那太好了！我想问问你，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别人啊？”我凑近一步，却见他突然后退半步，喉结滚动着说道：“一看到她就想欺负她，逗她，看她和别的男子接触就不高兴。”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我仔细想了想和廖山相处的过往，想起柳栖月照顾他喝药时的模样，却发现记忆里竟寻不到半分吃醋的酸涩和故意的逗弄打闹。
那我应该是不喜欢廖山的了。
“你问这个干嘛？”苏砚之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我慌乱地推开他，转身时裙摆扫过融雪，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关你事。”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却没发现身后的苏砚之望着我的背影，眼底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怅然。
我既然不喜欢廖山，那么自然也不用跟柳栖月说什么了，任由他们顺其自然吧。
日头漫进药房时，陶络的药筛正筛得笃笃响。柳栖月垂眸分拣着当归，白瓷碗里的碎末泛着暗红。
我解下斗篷，接过她手里的半袋三七，碾钵与杵碰撞的声响里，陶络浑浊的目光突然黏在我脸上。
“有的小姑娘呀，最近有了新医师做靠山，倒是难得见上一面。”他药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在青砖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说的是不是你啊？陈圆圆。”
我低头搅动碾钵，三七粉末扬起呛人的气息：“嘿嘿…徒儿这不是来了嘛，去孟邵那里也是为了多学些本事，好救人呐。”指尖被粗粝的陶质磨得发疼，碾杵却越转越快。
“听说你和凌霜差点栽在一个敌军手里？”他的声音像是从陈年药匣里飘出来的，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没错！”我攥紧碾杵，碾钵里的药材被捣得簌簌作响，“我们自身难保还拖着他逃命，结果那畜……那人竟想引庆王的军队来！凌霜一刀——”喉头突然哽住，那日刀锋映着残阳的画面又刺进脑海。
陶络枯瘦的手指着当归，那里有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箭簇削去半片皮肉，“你怎么看？”
我抬头，目光撞进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医正，你的手不就是……为什么还劝我救呢？”
药房里突然死寂，唯有柳栖月整理药匣的声音细碎如蚕食桑叶。
陶络忽然笑了，“一视同仁见伤就救这句话，我跟几乎所有上前线的人都嘱托过，栖月你说是不是？”他转向柳栖月，后者苍白着脸点头，“但几乎只有你听了。”
他的目光又转回我身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时无法告诉你。你经历过背叛，日后选择见死不救，为师也不会怪你。但若哪天你还愿把命放在伤员身上，或许你能找到答案吧，我私心里倒也不想……”话音戛然而止，留我和柳栖月面面相觑。
医者仁心的箴言与现实的残忍在脑中撕扯，那道横亘在善恶之间的沟壑，或许要用生命去丈量。
可这到底，值不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