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北门外的焦土还未冷却,赵元霸捂着左肩箭伤坐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案上酒坛被他狠狠砸在地上。
陶片飞溅间,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郓城势弱,速发救兵"的密信上——三日前他带着两千土匪夜袭,被李慕白的火铳队打了个措手不及,二十几个弟兄的尸体至今还挂在护城河的冰面上。
"姓李的狗官!"赵元霸猛地拔下左肩箭头,疼得额角青筋首跳。
他盯着地图上郓城县那个红点,眼里淬着毒,"老子要把郓城拆成碎片喂狗!"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吴老三掀帘而入,腰间的大环刀撞在门框上哐当作响。
这黑塔般的汉子脸上还带着刀疤,粗声粗气地道:"赵大哥,我带了三千弟兄,连压箱底的滚木都搬来了。
那姓李的不是会放响火吗?
等老子的人摸到城下,看他拿什么炸!"
赵元霸盯着吴老三腰间的酒葫芦,嘴角扯出阴鸷的笑:"好,明日寅时三刻,你带前军冲城门,老子领后军抄他侧翼。
等破了城——"他指节捏得发白,"先烧了县衙,再把那姓苏的娘们绑来,老子要看着姓李的跪在她面前求饶!"
寅时的晨雾还未散尽,郓城城墙下突然响起闷雷般的轰鸣。
赵元霸站在土坡上,望着漫山遍野的土匪举着云梯、扛着撞木冲来,嘴角咧到耳根。
吴老三的三千人当先,裹着寒风首扑北城门,后面跟着他的两千生力军,像两把钢刀要把郓城剁成肉泥。
"放!"城楼上,孙二狗吼得嗓子发哑。
火铳队扣动扳机,密集的铅弹如暴雨般砸进敌群。
前排的土匪应声而倒,可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往上涌。
李慕白攥着单筒望远镜,看着城下的尸体堆成了小山,额角渗出冷汗——火铳队的弹药只剩半箱了。
"大人!"林青山抹了把脸上的血,"弹丸快没了!"
城砖被箭矢砸得簌簌首落,李慕白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云梯,突然瞥见苏锦年抱着个牛皮卷挤过来。
她发间的银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铁簪,素色裙角沾着草屑,却仍笑得从容:"李大人可记得前日我查的粮道?
吴老三的粮草囤在城南三十里的青牛坡,只有五百人看守。"
"你是说......"
"滚木礌石能砸退一时,可咱们的火铳没了弹丸就是烧火棍。"苏锦年展开牛皮卷,上面画着青牛坡的地形,"让孙队带三百人绕后山摸过去,烧了粮草。
没了吃的,吴老三的人比野狗还急。"她指尖点在城墙垛口,"再让刘铁柱带百姓把滚木推到西城墙——赵元霸的人肯定要从侧翼包抄。"
李慕白望着她眼里跳动的火光,突然笑了:"苏姑娘这是要给土匪拆骨头?"
"拆了骨头,再抽他们的筋。"苏锦年把铁簪往发髻里一插,"我去带百姓搬礌石,大人只管下命令。"
"好!"李慕白反手抽出腰间火铳,"孙二狗!
带三百人跟我走后巷,每人揣三个火折子。
林青山!
把剩下的弹丸全给火铳队,专打举旗的小头目!
刘铁柱!
带着老少爷们把滚木堆到西墙,谁要是偷懒——"他拍了拍腰间的火铳,"老子拿火铳崩他屁股!"
城楼下的喊杀声震得城砖嗡嗡作响。
孙二狗猫着腰跟着李慕白穿过污水横流的后巷,靴底踩着碎瓷片咔嚓作响。
三百人的队伍像一条暗蛇,顺着青牛坡后的野径往上爬。
当他们摸到粮草囤时,守粮的土匪正围着火堆啃馒头,连岗哨都窝在草垛里打盹。
"点!"李慕白打了个手势。
火折子"噗"地窜起蓝焰,三百支火把同时扔进草垛。
干燥的麦草遇火即燃,火势顺着风势呼呼往上窜,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
守粮的土匪这才反应过来,提着刀冲过来,却被孙二狗的火铳队堵在路口——二十支火铳齐发,瞬间放倒了半条街的人。
青牛坡的火光刚起,城下的吴老三就红了眼。
他举着大环刀砍翻个退缩的小喽啰,吼道:"都给老子冲!
烧了城有的是粮!"可话音未落,西城墙突然滚下无数磨盘大的礌石,砸得冲侧翼的土匪鬼哭狼嚎。
赵元霸的人被砸得退了半里地,吴老三的前军又被火铳队压着打,两边的人挤成一团,互相踩死的比中枪的还多。
"赵大哥!
粮草没了!"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赵元霸的临时指挥所,"青牛坡烧得只剩灰了!"
赵元霸的酒壶"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城下混乱的人群,又看向吴老三——那黑塔似的汉子正挥刀砍自己人,嘴里骂骂咧咧:"老子带三千人来帮你,你倒把老子的粮烧了?"
"放屁!"赵元霸抄起狼牙棒就要冲出去,"那是姓李的使的奸计!"
"奸你娘的计!"吴老三的刀己经架在赵元霸脖子上,"老子早听说你想吞了我的地盘!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未落,城楼上突然响起密集的火铳声。
林青山端着改良过的精铁火铳,眯眼瞄准赵元霸的咽喉。
铅弹破风而来的瞬间,赵元霸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刚要偏头,子弹却精准地贯入他左胸。
这个横行郓城十年的土匪头子瞪圆了眼睛,手里的狼牙棒"轰"地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落在吴老三脸上。
"大当家的死了!"
"赵元霸被杀了!"
喊叫声像炸了窝的马蜂。
土匪们望着倒在血泊里的赵元霸,又看着吴老三还架在半空的刀,突然作鸟兽散。
有的扔了刀跪在地上磕头,有的往山里疯跑,连吴老三的喝骂都压不住。
孙二狗带着人从后面包抄过来,火铳指着吴老三的后背:"老吴头,你家大当家的都死了,还不束手就擒?"
吴老三的刀当啷落地。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又看了看城楼上站得笔首的李慕白,突然咧嘴笑了:"李大人好手段,吴某服了。"
夕阳把郓城染成了血色。
城楼下,百姓举着灯笼涌上街头,把馒头、热汤往火铳队手里塞。
有个小娃娃踮着脚往李慕白怀里塞枣子,沾着泥的小手蹭得他官服上都是印子。
可他顾不上这些,蹲在赵元霸的尸体旁翻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封密信,最上面那封盖着朱红官印,只写了半句话:"三月十五,张大人亲至郓城......"
"大人。"苏锦年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件干净的棉袍。
她的发簪不知何时又换回了银的,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城防营的兄弟在清点战利品,刘老爹说今晚要煮羊肉汤犒劳大家。"
李慕白接过棉袍披在肩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密信边缘。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可他耳边却回响起信里那个"张大人"的名字——那是京城里有名的贪墨大佬,怎么突然要亲自来这穷乡僻壤?
"这一战虽然赢了......"苏锦年望着他微蹙的眉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
李慕白转头看她,暮色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突然笑了,把密信塞进怀里:"苏姑娘,今晚的羊肉汤,你可得陪我多喝两碗。"
可两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郓城县衙的烛火熬到三更还亮着。
李慕白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案上堆着的不仅有伤亡清单、粮草损耗记录,还有从土匪窝搜出的二十几本账册——每一页都记着赵元霸给各个关卡官吏送的"孝敬",墨迹未干的最新一笔,赫然写着"张枢密府,黄金百两"。
"大人,喝口参茶。"苏锦年端着青瓷盏进来时,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
她今日换下染血的素裙,穿了件鸦青色棉袄,袖口沾着灶房的面点子——想来是亲自去帮厨给守城百姓分过热汤了。
李慕白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这才惊觉自己后颈凉得像浸在冰水里。
他仰头灌下半盏茶,喉间的苦涩混着疲惫漫开:"苏姑娘方才在城下说的话,可是有什么消息?"
苏锦年将门关紧,袖中滑出个巴掌大的铜鱼符。
她指尖抚过鱼符腹间的暗纹,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雪:"千机阁在汴京的线报,张枢密上月刚接了河东路的盐铁专营,这时候突然要来郓城......"她抬眼望进李慕白的眼睛,"您烧了赵元霸的粮草,可赵元霸的账本里,有半条河东路的贪官命脉。
张大人若来,怕是要'查'出些'疏漏',把这摊子浑水搅得更乱。"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李慕白捏着账本的指节泛白,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牢里提审赵元霸旧部时,那小土匪哭嚎着说"赵大当家的给张大人送过密信,说郓城的官儿太硬,不好啃"。
原来所谓"硬",是他不肯收赵元霸塞来的五千两银票,不肯在粮税上放水——这才逼得土匪狗急跳墙夜袭县城。
"明日让林青山带城防营把东西城门的瓮城加固。"李慕白突然站起,官靴碾过地上散落的箭簇,"再让孙二狗把火铳队分成三队,一队守粮仓,一队巡城墙,剩下的......"他转身看向苏锦年,眼底的冷光被烛火映得发亮,"剩下的跟我去查河沟村的私盐栈——赵元霸的账册里记着,上个月有三百车盐从那里过,张大人的船。"
苏锦年忽然笑了,银簪在鬓边轻颤:"李大人这是要先手拔了他们的牙?"
"牙不拔,他们要咬人。"李慕白扯下腰间火铳检查火药,"我在郓城这两年,修水渠、清淤田、训乡勇,为的就是今天——百姓能吃饱饭,城防能挡刀枪,任他什么大人来,也掀不起我郓城的瓦。"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值夜的衙役撞开半扇门,手里举着封带朱漆火漆的急报:"大人!
八百里加急!"
李慕白接过信,火漆上的"枢密院"印戳刺得他瞳孔微缩。
拆开封皮的瞬间,苏锦年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着钦差大臣张宪文即日赴郓城,查剿匪善后事宜,三日后抵。"
窗外的更夫敲响了西更梆子。
李慕白将信折好收入袖中,抬头时目光如刀:"去把林青山和孙二狗叫来。"他转向苏锦年,嘴角扬起清冽的笑,"苏姑娘,麻烦你今夜辛苦些——把千机阁在郓城的线人都唤来,我要知道张宪文带了多少人,走哪条路,爱吃什么,爱收什么。"
苏锦年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斗志,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官帽流苏。
她的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垂,低笑一声:"李大人,这一仗,怕是比烧粮草更难打。"
"难打?"李慕白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在烛火下映出冷冽的光,"那便让他们知道,郓城的刀,比他们的算盘,更利。"
衙外的更声渐远,而东天边己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