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死海的时空如同打翻了墨缸的浊流,混沌而粘稠。
七日的时间刻度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扭曲、拉伸、循环往复。
唯有那株扎根于破败小舟之上的巨桃残骸,如同沉没方舟中矗立的灯塔。
燃烧着那点源自毁灭核心的、令人不安却又让人无法舍弃的生机暖意,成为这片死域中唯一恒定的坐标。
巨木的枝桠在驳杂能量的滋养下缓慢修复,断裂处的新芽渐多,虽然依旧脆弱,却在无尽的黑暗中透出点点倔强的绿色微光。
小舟在盘根错节的树干下起伏,像一只被巨鲸庇护的幼崽。
林见微依旧昏迷不醒。气息细弱得如同蛛丝,被死寂的海风轻易就能吹断。
灰败的死气凝固在他的左臂,蔓延之势虽然被分担而阻滞在肩头。
但那片死灰下的冰寒却像一具沉重的铠甲,压得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异常艰难。只有那只紧攥着晏明璃破碎袖角的右手。
指节依旧透着一种僵硬的固执,如同焊死在船舷的铁环。
晏明璃盘膝坐在船尾,背脊挺得笔首如冰雕的孤峰。
她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调息,试图以《薪火诀》那微弱却坚韧的周天流转。
一点点消磨右臂经络深处那如同冰棱毒刺般蛰伏的寂灭余毒。
每一次灵力艰难推动于被冰封的经脉之中,都带来万针攒刺般的剧痛,冰寒混合着灼烫,几乎要撕裂神魂。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冰魄眼眸在浓重的黑暗里亮得惊人,映着遥远海域之外,归墟边缘混乱潮汐带来的诡异流光。
时空的褶皱如同破碎的镜面,总会带来意外的碎片。
一些相对稳固的巨大黑色浮冰,如同迷失的孤岛,在混乱的能量湍流中沉沉浮浮。
出现在巨木暖意所能辐射到的边缘地带。
其中一片最厚实的冰礁边缘,蜷缩着几个几乎被黑暗同化的影子。
为首的正是那名曾在渔村危机中拼死撒网的干瘦老渔民杨老栓
他裹着褴褛的、布满盐渍的破袄,枯槁的脸上只剩下被磨砺到麻木的沟壑。
身边是他的婆娘张氏,眼神浑浊得像灌满了死海的水,怀中抱着个仅剩一丝温热气息的孩子。
稍远处,一个只剩下一条左臂的老铁匠,靠在冰冷的冰壁上,如同风干的雕塑
他是在之前修士劫掠村落时被剑光齐肩斩断的手臂,伤口在冰冷潮湿下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眼神麻木地盯着脚下的黑冰,仿佛灵魂都己随着断臂一起遗失。
绝对的死寂包裹着他们。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但更磨人的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孩子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猫崽似的呜咽,很快便被杨老栓粗糙的、带着鱼腥味的大手捂住,连同他婆娘眼角浑浊的泪水一起,消融在无边的寒冷里。
看向远处那株庞大、散发出令人敬畏又莫名心安暖意的巨木,眼神中只有一片空茫。
神?仙?妖?
与他们无关。它只是一道遥远而冷漠的背景墙。
某个难以计时的“深夜”里,冰礁上蜷缩的杨老栓猛地从一场溺水般的噩梦中惊醒。
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胸骨。
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汗毛倒竖的脊背爬满全身。
就在这惊魂未定之时,他无意识地抬起浑浊的双眼
只见在那仿佛永恒黑暗的尽头,在那株庞大神木虬结的根脚之下,船头附近,燃着一点微弱的火焰!
光!
是火光!
在吞噬一切的归墟死海中,这一点如豆般跃动的红黄光焰。
微弱得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灭,却像一枚烧红的钉子,狠狠钉入了杨老栓被冻僵的视界,也钉穿了他死水般绝望的心!
那不是神明显圣,更非天降恩泽。他知道那船上是谁。
但此刻,在那无尽的绝望之海里,那一点微光,不依托于任何神力,仅仅是“人”点燃的火!它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炽烈的闪电,劈开了冻结他灵魂的坚冰。
生的本能,如同被火星点燃的湿柴,带着浓烟和水汽,再次在他胸膛中“嘭”地一声燃烧起来!
不是祈求,不是等待施舍的卑微!
而是“做些什么”的野火!
天光再“亮起”时。
杨老栓没有言语。
他佝偻着身子,在冰冷的浮冰边缘小心爬行,布满厚茧、冻疮裂开的手指在锋利的冰棱间摸索。
许久,他竟从一处不起眼的冰隙里,抠摸出一小把奇特的、柔韧异常、泛着暗紫光泽的海藻湿丝线。
这并非凡品,正是当初在新海湾那种海沟深处特产的奇异海草揉制的残丝!
他沉默地回到家人蜷缩的角落,盘腿坐在刺骨的冰面上。
无视婆娘和孩子空洞麻木的目光,他将那一小把湿冷滑腻的海草丝捋首。
如同面对赖以生存的渔网破洞般,用仅存的两根稍微完好的手指,蘸着冰上凝结的咸湿水汽,极其艰难而专注地
开始搓绳!
他的婆娘张氏浑浊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不远处冰面上漂浮着的那个被海水泡得发胀变形、边缘参差的破瓦罐。
瓦罐大半沉在冰冷的水里,像个冻僵的乞儿。
她又看看远处巨木之下那点隐约摇曳的红光,再看看自家男人冻僵的手和那搓得歪歪扭扭的麻线绳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沉在水底的鱼钩,悄然浮上水面。
“娃他爹…”
她嗓子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冰冷的海风吞没。
她伸出一根枯瘦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破瓦罐,又慢慢指向远方巨木下那点比星辰还微弱、却比日月更珍贵的人间火光。
“……树神…护着那…那灯盏……”
她停顿了一下,眼角的泪沟似乎更深了些,仿佛在组织毕生最艰难的表达
“……灯盏,要…要柴火才亮哩…”不是对神明的祈求,更像是一种基于生存最朴素的理解:有柴,才有火。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撑着冰面,极其缓慢地爬到漂浮碎冰较多的一处
费力地弯腰,捡起一块小臂长短、布满孔洞的朽木碎块。
又拾起另外两片巴掌大的薄冰,步履蹒跚地挪回到他们那个几乎毫无遮蔽的“角落”。
她将朽木费力地塞进破瓦罐旁一个拳头大小、被冰块自然凹陷形成的小浅坑里。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认真。
断臂的老铁匠黄阿公抬起唯一完好的眼睛,木然地扫了一眼这对挣扎求生的渔民夫妻和他们笨拙的举动。
浑浊的老眼里死水微澜。他什么也没说,佝偻着仅剩半截的身躯,挪到冰壁旁。
用仅存的左手捏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冰面上一处不显眼的黑褐色油污硬痂上
大概是之前裹挟而来的某艘沉船残骸上凝结的沥青和机油混合物,被低温封冻在了冰里。
他吃力地俯下身,左臂僵硬地、一下下刮着那些冰冷油腻的硬结物。
每一次刮蹭,都震得他断臂处钻心般地疼,他脸上皱纹更深,汗水混着血水沿着鬓角淌下,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污泥状的油膏在冰水中变得粘稠。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刮下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小捧。这污秽油腻的东西,却蕴含着极高的热值。
他用这冰冷的污泥,极其吝啬地,涂抹在杨老栓刚刚搓好、还带着海腥湿气的半截海草绳粗糙的末端。
然后,他跪爬着挪到张氏堆放着枯木的浅坑旁。他看了一眼那堆朽木,又看了一眼远处黑暗中那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篝火之光。
如同老船工面对狂暴的海啸,他浑浊的独眼中爆发出一种豁出去的狠厉!
他将涂抹了油污污泥的绳头,小心翼翼地搭在枯枝朽木的缝隙之间。
然后,用颤抖的左手,捏起那块边缘锋利、质地坚硬的黑色燧石!
“嗬——!”
没有言语,只有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吐气!
唯一残存的左臂猛地抡起!
带着破空的微弱声响!
黑色燧石的锐角,带着老铁匠生命中最后凝聚的蛮力与执着,狠狠砸向另一块同样坚硬的、被握在冰水里的垫石!
他瞄准的,正是那搭在朽木上、沾满了污泥油膏的绳头!
嚓!嗤嗤——!!
一道刺目的火星!猛然迸溅而出!如同在绝望的死夜中点燃的第一颗反抗之种!
火星带着灼热的气味,瞬间溅射到沾满高燃点油污污泥的绳头!
轰——!
微弱的火苗如同被唤醒的赤龙!猛烈地自沾油的绳头升腾而起!
贪婪的舌焰瞬间舔上干燥的朽木!冰冷与绝望被炽热蛮横地撕开!
几点微弱的、歪歪扭扭、冒着呛人黑烟的渔火,在冰冷的浮冰之上,在这片象征着天道清洗、万物终焉的归墟死海边缘,艰难地、顽强地燃烧了起来!
微弱的光明瞬间撕破了浓重的黑暗,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温暖的光晕在几张布满冻疮和泪痕的脸上跳动着,驱散了深重的麻木。
映照出瞳孔深处重新燃起的、虽微弱却无比真实的
生的光焰!一种名为“靠自己双手搏出生路”的野性光芒!
火焰如同有了生命般跃动,吞噬着污泥绳索和朽木枯枝,发出噼啪的炸裂声,那是比任何神谕更振奋人心的战鼓!
晏明璃于船头倏然睁开双眸,深邃的冰魄瞳孔瞬间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与冷雾,精准地锁定了远处那几点微小却异常灼目的光点。
跳动的火舌扭曲了远处的空间,也扭曲了那个抱着孩子、望向巨木燃火处、眼中充满了虔诚与希冀的老妇人轮廓。
火光与巨木,黑暗与暖意。薪火,在这死海的绝域之滨,艰难地点燃了第一簇微弱却足以燎原的生机火种。
它灼烧的不只是朽木,更是那无边绝望凝固而成的万年坚冰!
渔婆娘望向巨木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在最底层挣扎中淬炼出的、最朴素的认知
有树庇护下的火种,才有延续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