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在浮冰角落顽强地燃烧了三个日夜循环。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杨老栓粗糙搓制的坚韧海草绳和收集来的浮木残骸,释放出稳定而温暖的橙黄光芒。
也释放出混杂着油污燃烧气息的淡淡烟气。
这缕微弱的烟火气息,如同无形的触须,在绝对沉寂的归墟死海气息中。
标记出一小片独特的、属于生者的疆域。它对抗着无边的冰冷,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顽强。
悄然渗透进了那深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之中。
巨木之下的小舟上,林见微原本冻结般纹丝不动的身体,在第三个“火夜”过半时,似乎被那遥远而持续的热力所触动。
紧闭的眼睑下眼球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紧抿的灰白色唇缝间溢出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带着滚烫水汽的呻吟。
那只被寂灭死灰覆盖、沉重如石的左臂,肘尖以下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痉挛了一次。
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冰棱,发出灵魂底层的无声呐喊。
他冰封的识海深处,一点微弱的、来自篝火的温暖光斑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坚冰,投入了无边的黑暗。
船尾,晏明璃持续地运转着《薪火诀》周天,冰与火在经络中的拉锯战从未停止。
当林见微那极其微弱的异动被敏锐感知到时,她冰魄般的眼眸瞬间扫向他。
几乎同时,她的右手缓缓探入怀中贴心的位置,极其谨慎地取出一个被几层粗麻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布帛层层揭去。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崩裂、布满蛛网般深邃裂痕的石盘暴露在幽微的光线下。
它材质非金非玉,呈现一种黯淡的星辰灰,表面镌刻着难以辨认、似乎半途被打断的古老纹路。
中央核心处,几道细若游丝的银白色光晕,如同陷入蛛网的濒死萤虫,在裂痕之间艰难地明灭着
这正是当初在旧“归尘”号星槎修复时,林见微从引擎最核心处掏出的、勉强保留下核心结构的星槎本源星盘残骸!
它象征着秩序与航行之力,如今却伤痕累累,如同这段颠沛流离的旅程。
晏明璃冰冷的目光穿透死水深邃的暗蓝,锐利如针,首刺向上方那片海域
阎九胤溃散的意念核心虽己退走,却在这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死水中。
留下了如同剧毒水母漂游般的、一丝丝精纯至近乎虚无的灰银色意念能量残余!
它们如同拥有意识的幽灵细线,在混乱的海水中缓慢地、散发着冰冷而纯粹死寂光晕地游弋着。
她的目光收回,又落向远处浮冰上那簇跳跃的渔火。
以及火堆旁那瓦罐中仍在燃烧、并散发特殊气味的污泥油膏混合物。
最后,目光定格在怀中这块星盘残骸之上。
一个在冰冷的绝望中诞生的、近乎疯狂的设想,如同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
在她被《薪火诀》灼烧与寂灭余毒冰封的道心核心骤然成型!
秩序,动力,归途。需要的是引子,一个锚点,一个能捕获转化这片死寂之海中驳杂力量的奇点!
渔民的火光给了她最基础的启示:特定的燃烧,特定的杂质,能稳定地驱动火焰。
“林…见…微…”
晏明璃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因经络受损而产生的细微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木舟船板间沉闷的死寂空。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核心,精准地落在他沉入深渊的识海之中。
昏迷中的林见微身体猛地一颤!
仿佛是深埋骨髓的工匠本能被熟悉的召唤词句狠狠凿击!
虽然双目依旧紧闭,呼吸微弱,但他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却猛地痉挛般抬起!
如同溺水者捞取救命浮木,僵硬却极其迅猛地抓向身侧船板散落的几件物件
半块锈蚀变形、布满他往日油污指痕的扳手残骸。
一根末端磨得尖锐、在漂流物中被捡起的不知名巨大兽牙,一块边缘被海水冲刷得异常锋利的黑色石片!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支撑起身。
沉睡的寂灭毒素瞬间被激荡,左肩灰败处的皮肤下泛起一阵冰棱刮擦的扭曲痛苦,他喉间发出一串模糊不清、如同被浓痰堵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起…来。”
晏明璃的声音更冷更硬了一分,如同锻铁锤敲击初胚。
她站起身,走到船身中段,那里正被一小段因藤链连接、此刻异常敏感而微微颤动的主根须压住。
她毫不迟疑地抽出系于腰侧的、林见微曾为她精心磨制的精钢小匕,刀刃在幽光中泛着冷冽的寒芒。手起刀落!
嗤!
几缕柔韧异常、流淌着淡金色新生光泽的桃木内层纤维脆利落地削下!
这些纤维内部蕴含着巨树新生的勃勃生机与对抗过寂灭的特殊韧性。
随后,她伸出另一只未被毒素侵蚀的左手,指向船心深处一个结构异常复杂、被几块厚重船板拱卫保护的凹陷核心枢纽区
这艘简陋的小船,竟在构造上隐隐模仿了旧“归尘”号星槎引擎舱的布局!
“船…心。”指令斩钉截铁。
林见微的身体如同被无形巨鞭猛地抽醒!混沌的意识被“引擎修复”这个刻入灵魂的核心指令强行撕开一道缝隙!
他喉间的呜咽变成一声压抑的、从灵魂深处喷出的嘶吼!
无视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死气蔓延带来的麻木沉重,他用仅存的、染满油污汗水和海腥气的右手死死抠住冰冷船板的凸起边缘!
臂膀肌肉条条虬结暴起,爆发出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量!
蹭!拖!挪!
沉重的身体仅靠单臂的支撑和腰腿的微弱蹬力,拖拽着那条如同铁砧般沉重的灰败左臂,在潮湿冰冷的船板上一点一点地、无比艰难地向前移动!
船板留下湿冷凌乱的拖痕和混着汗水、冰屑的污迹。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拉扯着被寂灭侵蚀的神经,带来难以想象的、冰火交织的撕裂痛楚!
额角青筋爆突,苍白的面孔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混杂着眼角不知是痛苦还是求生意志迸发出的,砸在船板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泣。但那双紧闭眼皮下的眼球,却在每一次难以承受的剧痛袭来时,爆发出一种纯粹的、近乎燃烧的专注
那是他面对星槎核心引擎故障、必须修复归途时才会显露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整个混沌的时空回廊,他终于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拖移、半翻滚着摔进了船心那处引擎核心枢纽的凹陷区域!
粗重的喘息如同破风箱在死寂的海水中回荡。
没有熔炉的火光映照,没有锻锤敲打金属的交响,更没有归尘号上那些精密的能量回路发生器。
只有冰冷的船骨,黑暗的凹陷,一块布满蛛网裂痕、仿佛随时会碎成齑粉的星盘残骸。
几缕流淌生命金光的桃木新枝纤维,还有他一个意识半残、身体被严重侵蚀、仅凭一缕匠魂死撑的伤痕累累之人。
他摊开那沾满汗水、油污和污渍的右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掌心微微颤抖。
他没有理会那兽牙锥和石片,而是死死抓住了那半块最熟悉的扳手残骸。
如同老友重逢。他用指尖过上面每一道他亲手留下的刮痕和使用变形。
然后,他尝试着用指尖撬开星盘残骸上几处被强大能量冲击而变形卷曲、几乎要绷断的金属卡榫!
不行!力量不够!仅靠手指撬不动!
他的视线扫向船底角落
那里散落着一小截相对最坚硬的兽骨。
他用右手抓起兽骨尖锐的末端,将其卡入卷曲的金属和石盘基座之间的狭窄缝隙中!
牙关紧咬,喉咙深处发出用尽生命般的、无声的嘶吼!
整条右臂肌肉贲张到极限,带动着脆弱的上半身猛地一别!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卷曲变形的卡榫位置被他用原始蛮力硬生生拗开了一丝可供穿过的缝隙!
代价是手臂撕裂般的剧痛和嘴角渗出的血沫!
“咳咳!”他剧咳着,带着血丝的唾液喷溅在星盘冰冷的表面。
但他毫不在意,眼中只有那丝被撬开的缝隙!左手艰难抬起,捏起一缕温润如玉的桃木新枝纤维!
接下来的动作,却一反之前的狂暴。他的右手握起那半截扳手如同握住了精密刻刀,动作因疼痛和虚弱而缓慢、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扳手末端精确地抵住桃木纤维的一端,引导着它如同最灵巧的织梭,艰难地、精准无比地
从那被撬开的、勉强稳定的卡榫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穿过!然后缠绕!打结!加固!
每一次引导纤维穿过断口,每一次拉紧打结,都牵扯着全身未被毒素侵蚀的肌肉和神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喘息!
汗水如同小溪,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淡金色血丝,浸透了破烂的衣襟。
与此同时,晏明璃立于船首。
她冰冷的左臂伸出,五指虚张,对着上方弥漫着灰银色意念残余的海域。
没有引导生机的灵光,只有一种微弱的排斥力场骤然扩散!
这股场域极其微弱,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但它却精准地模拟了浮冰上那股燃烧的污泥油膏挥发出的、带着某种刺鼻焦糊感的特殊气息
正是这股烟火气,成了这片绝望海域中,唯一能扰动、排开并吸引特定残留能量的“引子”!
嗡!
船首前方粘稠的海水仿佛被投入烧红的铁块般,瞬间产生了一个无形的能量漩涡!
几缕如同活物般在海水中游弋的、精纯灰银色光芒猛地被这股混合了渔火余烬特性、污泥燃烧气味的微妙排斥力场所吸引!
如同被蜜糖粘住的微小虫豸,剧烈挣扎扭曲着,却被一股远超其自身强度的、源于这片混沌海域更深层规则的排斥力量强行剥离出来!
拖着长长的、暗淡如烟雾般的光尾,无声无息地、如同被海底暗流拖拽般
越过粘稠的海水,飞速地灌向船心深处那个正在奋力编织修复引擎核心的身影!
一缕属于天道清洗者的精纯意志,被以烟火为引,强行拖拽向由寂灭工匠与新生桃木构筑的核心!
新生的火焰在死海边缘燃烧,绝望的工匠以身体和意志修补方舟的心脏,冰冷的天道碎屑被燃烧的余烬吸引。
一条通向未知彼岸的引擎,正以这世间最艰难、最疯狂的方式,被一点点焊接点燃在归墟的终末之地。
他用沾满污渍和汗水的右手,抓起那半截扳手,动作缓慢而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神圣专注。
扳手末端精确地抵住一缕温润如玉的桃木新枝纤维的一端。
引导着它如同最灵巧的织梭,极其艰难、却又精准无比地
从那被强行拗开的、勉强稳定的星盘卡榫缝隙中小心翼翼地穿过!
“呃…”
每一次引导纤维穿过断口,每一次手腕发力轻轻拉动使其绷紧,都牵扯着全身未被毒素侵蚀的肌肉和神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喘息。
额角的汗水小溪般滚落,混着眼角被剧痛逼出的淡金色血丝,砸在冰冷的星盘残骸表面,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浑浊的意识里,只有那盘根错节的古老结构轮廓,只有那根被引导的、散发着生命韧性的纤维在裂口间穿梭的光影
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绣着最后一丝通往生路的悬索。
一缕… 第二缕…
温润坚韧的桃木纤维穿过裂隙,如同穿过归墟裂开的缝隙。
星盘残骸那暗淡的星辰灰色表面,被这新生的碧绿丝线一点点缝合、加固。
虽然依旧布满裂纹,却在结构上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的整体感。
几处核心的断裂口被坚韧的纤维巧妙地束紧、固定。
他就像一个用尽毕生所学、以命相搏的星槎医生,在绝境中为垂死的心脏续接断脉。
与此同时,晏明璃立于船首。
她冰冷的左臂前伸,五指微张,对着上方弥漫着灰银色意念残余的海域。
并非引导生机的灵光,而是一种源自《薪火诀》、却又被刻意剥离了所有自身灵性的、纯粹到近乎虚无的排斥力场骤然弥漫开来!
嗡——!
船首前方粘稠的海水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烙铁,瞬间扭曲!
无形的漩涡在死寂海水中形成!
几缕如同深海幽灵般缓缓游弋的、精纯灰银色意念能量猛地一顿!
它们仿佛被一股带着微妙焦糊烟火气的、源自浮冰燃烧污泥油膏的特殊排斥波动所扰动、拉扯、吸引!
如同微尘被磁石吸附,又如同细线被无形的梭子贯穿
它们剧烈挣扎扭动着,却被这片混乱死海中更深层的空间排斥规则所推动,如同被无形的洋流拖拽
几道黯淡却纯粹无比的能量流光,无声无息地、带着奇特的“顺从”,越过粘稠的海水阻隔,飞速地灌向船心深处!
目标正是林见微手中那块被桃木纤维强行缝合、固定了核心架构的星盘残骸!
一缕属于天道清洗者的精纯意志残余,被以燃烧的污秽烟火为引,强行拖拽向由寂灭工匠与新生桃木共同构筑的秩序核心!
毁灭的碎屑,被当作点燃希望的燃料!
“咳!哈——!”
就在那几缕灰银色光流接触到星盘残骸中央的刹那,林见微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破风箱般嘶哑的、混杂着剧痛与狂喜的咆哮!
嗡!!!
缝合在星盘核心的桃木纤维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翠绿中夹杂着暗淡金纹的光辉!
它们疯狂地缠绕、引导、驯服着那几缕注入的灰银色能量!
星盘残骸整个震颤起来!
那些如同蛛网般的裂痕深处,原本艰难闪烁、奄奄一息的银白色核心微光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熔岩!
疯狂地!数十倍!百倍地!亮度暴涨!
轰——!!!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如同深海火山喷发般的磅礴能量脉冲,从船心核心处骤然扩散!
撞击在包裹小舟的巨木盘根之上!粗大的根茎猛地绷紧、发光!
如同无数道强大的能量导管!澎湃的力量顺着根须疯狂地注入下方粘稠死寂的归墟海泥之中!
整个小舟剧烈地颠簸起来!
盘踞其上的巨木残干在这股纯粹的、带有湮灭属性的秩序之力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多的枝干碎片从顶部剥落!
但同时,那些在根部顽强挣扎的新生嫩芽却在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刷下,猛然间暴涨出数倍!
如同被高压电流刺激的藤蔓,贪婪地吸吮着这混入新生引擎核心的奇异动力!
生机与死寂的界限被这狂暴的力量打破!
小船开始剧烈摇晃着,如同垂死的巨兽心脏重新搏动!
“成了?…还是炸了?!” 王跛子在远处浮冰上看得眼首,嘴里叼着的半根咸鱼骨忘了嚼,差点没把牙崩掉。
他被那船心骤然爆发的强光刺得眼睛发酸,又被巨木根须搅动海泥掀起的巨浪打得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