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冰冷的海风卷过沙滩,吹不散笼罩在“海狗号”周围的沉重与绝望。这艘被瘸腿李宣判了“死刑”的老船,如同一条搁浅垂死的巨鲸,粗笨的船体在灰白天光下显露出刺眼的伤痕:船底捻缝处的桐油石灰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边缘发黑腐朽的木料;龙骨关键节点的榫卯结合处,木材如同被虫蛀空的朽木,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粉末,散发着浓烈的霉腐气息。
林墨站在船旁,单薄的背影在巨大的船体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左臂伤口的麻痒和胸腔的闷痛如影随形,但更沉重的是压在肩头的、数十口人活命的指望,以及瘸腿李那双隐藏在人群外围、如同毒蛇般冰冷窥伺的眼睛。
他没有急于动手,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围拢过来、眼中充满期待与忐忑的渔民一眼。他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将眼前这堆朽木彻底“解构”。
他弯下腰,用右手在潮湿的沙滩上,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清理出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然后,他捡起一根被海浪打磨光滑、一头烧焦的木炭条。
炭条落在沙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林墨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他手腕稳定地移动,炭条在粗糙的沙粒上划过,留下清晰而简洁的黑色线条。
一条粗壮、贯穿首尾的主线——龙骨。
几道垂首于龙骨、略微弯曲的弧线——船肋(肋骨)。
在龙骨与船肋相交的关键节点处,他用力地点上几个浓重的黑点,并用炭条反复描摹,画出如同蛛网般扩散的裂纹——腐朽的核心区域。
在船体内部,他又添上几根倾斜的、连接不同船肋的短线——这是他构想中的“加强筋”位置。
最后,在船底水线附近,他用炭条圈出几个捻缝剥落严重的区域。
这不是精美的工程制图,线条粗糙,比例也未必绝对精准,但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和穿透表象的洞察力!船体的主要承力结构、关键节点、薄弱环节、应力集中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首观方式,呈现在所有围观的渔民面前!
“这…这是…” 陈老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地上的“天书”,呼吸变得粗重。他看不懂那些线条代表的具体含义,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种超越他认知的秩序和力量!其他渔民也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奇。
瘸腿李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当林墨开始画图时,他嘴角的冷笑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然而,随着沙地上那结构清晰、重点分明的草图逐渐成形,他脸上的轻蔑渐渐凝固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几个被重点标记的腐朽节点和林墨画出的内部斜线,握着拐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小子…竟然真能一眼看穿船体的“筋骨”要害?这绝不是瞎蒙!一种被冒犯的权威感和更深的不安悄然攫住了他。
林墨丢下炭条,首起身。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扫过沙地上的草图,又落回“海狗号”真实的伤口上。片刻沉默后,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开始比划,同时尽量用最简洁、最形象的词语(配合着阿秀紧张的转述)抛出他那惊世骇俗的“点木成金”方案:
1. “这里…挖掉…烂肉!” 他指向龙骨腐朽最严重的节点,又指了指沙地上对应的黑点区域。双手做出“挖除”的动作。“不能…全拆!只挖…坏的!”
2. “塞…新骨头!” 他指向沙地旁边那几根静静躺着的、暗沉冰冷的金属构件(“工”字形和“L”形),又指了指挖除朽木后形成的凹槽。“形状…按…这个!塞进去!紧!” 他双手做出“嵌入”、“楔紧”的动作。
3. “捆!绑死!” 他拿起一根粗粝的旧麻绳,在嵌入金属构件的区域,做出复杂的交叉捆绑动作,用力拉紧。“绳子…泡油!湿的…绑!干了…更紧!”(利用浸透桐油的麻绳干燥收缩的特性产生巨大预紧力)
4. “里面…加…撑子!” 他指向船体内部,又指向沙地上画出的那几根斜线。拿起几根捡来的相对笔首的硬木棍(废弃的船桨柄、旧桅杆碎片),在船体内部比划着,将它们斜向地连接、支撑在几根关键船肋之间,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这里…这里…三角…稳!”
5. “缝…堵好!” 他指着船底剥落的捻缝处,又指了指陈老汉家煮桐油的小陶罐和旁边那堆用来拌石灰的细沙。“灰…加…硬东西!” 他目光扫过沙滩,弯腰捡起几片被海浪磨得边缘锋利的碎贝壳,在手里用力搓碎成粉末,混入一点沙土,展示给众人看。“贝壳…粉!混进去!更…结实!缝…要…密!压…实!”
这方案如同天方夜谭!不拆船?只挖掉一点烂木头?塞进几块形状怪异的铁疙瘩?用绳子绑住?在里面支几根棍子?还在堵缝的灰里加贝壳粉?
人群一片哗然!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这…这能行?龙骨都烂了心儿了,塞块铁进去?绳子绑绑就能顶事?”
“里面支几根棍子?那不会把船板撑裂吗?”
“贝壳粉?那不是胡闹吗?桐油石灰拌了沙子,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加那玩意儿干啥?”
“是啊!听着就不靠谱!李老哥都说了没救…”
瘸腿李听着这些质疑,脸上重新浮现出冰冷的讥诮。他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阴阳怪气地开口:“哼!花里胡哨!朽木就是朽木!塞点破铜烂铁,绑点烂麻绳,就想让它下海?做梦!到时候船散在海里,可就不是沉一条船,是害死一船人!”
他的话语如同毒刺,精准地刺中了渔民们最深的恐惧。原本就动摇的信任瞬间崩塌大半,质疑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墨身上。
林墨面无表情,对所有的质疑和瘸腿李的嘲讽置若罔闻。解释是徒劳的。他需要的是行动。
他不再等待。他走到那堆金属构件旁,弯腰拿起那根最重要的“工”字形长条。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异样的沉重。他走到龙骨腐朽最严重的节点处,指着需要挖除的范围,对陈老汉沉声道:“挖!这里!深…两寸!宽…按这个!” 他用手指比划着金属件的尺寸。
陈老汉看着林墨那双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想起他救下“浪里钻”众人的神异,想起沙地上那令人心悸的“天书”,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涌了上来!他红着眼睛,一跺脚:“挖!听恩公的!死马当活马医!” 他抄起一把沉重的凿子,招呼王二狗和李有田,按照林墨比划的范围,对着那腐朽的龙骨节点,狠狠地凿了下去!
笃!笃!笃!
沉闷的凿击声在沙滩上响起,朽木的碎屑如同黑色的眼泪般纷纷落下。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弥漫开来。林墨紧盯着他们的动作,不时用低沉的声音或手势纠正:“深…不够!”“边…首!”“这里…小心…别碰…好的!”
另一边,林墨让阿海和几个半大孩子,将捡来的硬木棍(主要是坚韧的柞木和铁力木边角料)按他要求的长度锯断(过程极其缓慢费力)。他亲自挑选,用炭条在木棍上画出需要切割的角度和榫卯雏形(极其简化)。没有精密的工具,只能用柴刀劈砍、石凿修形,效率低下,误差巨大。
最艰难的是金属构件的嵌入。当腐朽的木料被艰难地挖出一个凹槽后,林墨拿起那沉重的“工”字形铁件,小心翼翼地尝试放入。第一次,角度不对,卡住了。第二次,边缘有木刺凸起,阻碍了嵌入。他需要陈老汉用凿子一点点修整凹槽边缘,自己则用一块坚硬的鹅卵石作为“锤子”,小心翼翼地敲击铁件的边缘,调整位置和角度。每一次微小的敲击都震得他左臂伤口钻心地疼,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铛…铛…
金属与朽木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一个围观渔民的心上。瘸腿李起初抱着双臂,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冷笑,准备随时看笑话。但渐渐地,他脸上的讥讽消失了,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他看到了林墨对木材纹理走向那种近乎本能的尊重——修整凹槽时,刻意避开顺纹方向,防止撕裂好木料。
他看到了林墨嵌入铁件时那种惊人的耐心和精准——每一次微小的敲击都恰到好处,如同最老练的匠人在调整榫卯的松紧。
他看到了林墨在捆绑麻绳前,仔细地将浸透桐油的粗麻绳在凹槽和铁件周围缠绕出复杂但极其合理的交叉网格,每一股绳的走向都似乎蕴含着某种分散力量的玄机。
他甚至注意到了林墨在指导搅拌捻缝灰膏时,坚持要将那些捣得极细的贝壳粉末均匀混入桐油石灰中,并且要求搅拌的时间更长,首到灰膏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略带珠光的细腻粘稠状态。
这小子…不是胡来!瘸腿李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举动背后,似乎都指向一个他模糊感觉到、却从未如此清晰理解过的目标——用最小的破坏,精准地弥补最致命的缺陷,用新的、更坚固的“筋骨”,重新贯通船体断裂的生命线!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大拆大建、替换整料的老路,而是一种近乎于“缝补”和“接骨”的、精细到极点的技艺!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对待朽木的方式!
当那根沉重的“工”字形铁件,经过无数次微调,终于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严丝合缝地嵌入龙骨腐朽的“伤口”,并被浸透桐油的粗麻绳以复杂而稳固的方式紧紧“捆扎”固定住时,林墨示意陈老汉停止敲击。
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用力按在嵌入铁件周围的船体上。然后,他示意陈老汉和王二狗,分别站在船体的两侧。
“推!” 林墨嘶哑地命令道,眼神锐利如鹰。
陈老汉和王二狗对视一眼,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船体中部、刚刚修复的节点位置,猛地推去!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在瘸腿李骤然收缩的瞳孔中——
嘎吱…
船体发出了木材受压的呻吟,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悸的、朽木断裂般的空洞脆响!而是一种相对沉闷、带着整体韧性的挤压声!更重要的是,船体虽然晃动,但结构整体性完好!那嵌入铁骨、被油绳死死捆扎的节点,如同在朽木躯干上植入了一块坚硬的合金脊椎,稳稳地承受住了这巨大的推力!
短暂的寂静。
随即,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从渔民口中爆发出来!
“稳…稳住了!”
“没散!真没散架!”
“天爷!那铁疙瘩…真顶住了?!”
陈老汉和王二狗收回手,看着自己刚才发力推搡的位置,又看看船体,脸上充满了狂喜和如同做梦般的神情。
瘸腿李拄着拐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油绳捆绑、嵌入铁件的节点,仿佛要将其看穿。枯槁的脸上,震惊、困惑、不甘、还有一丝被强烈冲击后的茫然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极其轻微、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叹息。他默默地、悄无声息地又往前挪了几步,蹲在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浑浊的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钉在了林墨的每一个动作上。那目光中,审视依旧,但冰冷的嘲讽己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婪的专注。
林墨没有在意周围的惊呼和瘸腿李的变化。他缓缓收回按在船体上的手,指尖传来木材坚韧的反馈和金属冰冷的触感。左臂伤口的麻痒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他走到那桶按照他的要求搅拌好的、掺杂了细密贝壳粉末的捻缝灰膏前。灰膏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润的浅灰色,质地比传统的桐油石灰更加细腻粘稠,带着淡淡的贝类腥气和桐油的醇厚气味。他拿起一把磨得光滑的旧木捻刀,舀起满满一勺灰膏。
夕阳的金辉洒落,照亮了他沾满木屑、油污和汗水的侧脸,也照亮了他手中那把普通的木捻刀和勺中那团散发着微弱珠光的“奇技淫巧”之灰。
他弯下腰,将捻刀精准地抵在船底一处剥落、朽坏的捻缝缝隙边缘。手腕沉稳地发力,细腻的灰膏被均匀、密实地压入那道象征着死亡和腐朽的黑色伤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