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带着贝壳粉珠光的捻缝灰膏被严丝合缝地压入船底最后一道朽坏的缝隙。林墨首起酸痛僵硬的腰背，将磨得光滑的木捻刀丢回桐油桶里。夕阳的余晖洒在“海狗号”那饱经风霜的船体上，它依旧粗笨、老旧，船板颜色斑驳，残留着修补的疤痕和被岁月啃噬的痕迹。然而，在那朽木般的外表下，却仿佛注入了一种无形的、坚韧的生机。
几处关键节点被挖除的腐朽空洞，如今被形状奇特的暗沉金属构件紧密嵌入。浸透桐油、呈现深褐色的粗麻绳以复杂而稳固的网格交叉捆绑其上，如同给断裂的筋骨打上了坚固的合金夹板，油绳在空气中微微收缩，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预紧力持续作用。船体内部，几根斜向撑起的硬木“加强筋”牢牢地卡在关键船肋之间，构成了稳固的三角支撑结构，如同在衰老的躯体内部架起了新的骨架。船底水线附近，新捻缝的灰膏呈现出温润的浅灰色，细腻平整，散发着桐油和贝壳粉混合的独特气味。
沙滩上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艘“死而复生”的老船上，充满了忐忑、期待、以及挥之不去的疑虑。瘸腿李拄着他油亮的拐杖，站在人群最前方，浑浊的老眼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林墨完成的每一处“奇技淫巧”。他看得格外仔细，尤其是那嵌入龙骨、被油绳死死捆扎的金属节点，还有船体内部那些看似随意、实则角度刁钻的斜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着内心的剧烈波澜。
陈老汉粗糙的大手反复着“海狗号”冰凉的船帮，那熟悉的触感下，似乎又多了些陌生的坚硬。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海腥味的空气也压不住心头的狂跳。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王二狗、李有田，最后落在林墨苍白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上。
“恩公…林师傅…” 陈老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成了？”
林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走到船边，再次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用力按在刚刚修复加固的龙骨节点区域。冰冷粗糙的木材和下方金属的坚硬触感清晰地传来。他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这艘老船内部细微的应力传导。片刻，他收回手，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却依旧波涛起伏的海面。
“试。” 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言简意赅。
这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试？真…真下海？”
“陈伯！三思啊！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一…万一到海里再…”
瘸腿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陈老汉。
陈老汉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海狗号”之前的朽坏程度，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散架在海里意味着什么。然而，目光触及林墨那双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触及船体上那些闪烁着金属冷光、被油绳紧紧束缚的“铁骨”，触及船内那几根斜斜撑起、充满力量感的硬木支柱…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试！” 陈老汉猛地一跺脚，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子亲自掌舵！二狗、有田！抄家伙！下锚！升半帆！”
“爹！”
“陈伯！”
王二狗和李有田脸色煞白，还想劝阻。
“闭嘴！” 陈老汉厉声喝道，布满老茧的手己经抓住了粗糙的舵柄，“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想饿死婆娘娃崽的，就留在岸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孤狼般的决绝。
王二狗和李有田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惧，也看到了那最后一丝被逼出来的疯狂。他们一咬牙，不再言语，转身抄起船桨和缆绳。阿海像条小泥鳅般敏捷地跳上船，帮着解开缆绳。岸上的女人们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哭声，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祈祷。
“海狗号”在众人复杂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被缓缓推离了沙滩。粗糙的船底摩擦着沙砾，发出沉闷的声响。当船体完全浮起，随着波浪轻轻起伏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陈老汉紧握舵柄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死死盯着船体，尤其是龙骨修复处和捻缝新补的地方，等待着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和渗水的迹象。
然而，没有。
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和船体随波起伏时木材正常的、带着韧性的轻微呻吟。船身吃水线平稳，新捻缝处滴水不漏！
瘸腿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拄着拐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这不可能！
陈老汉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脚下船体那出乎意料的平稳。他猛地一挥手：“升帆！走！”
半面补丁摞补丁的旧船帆被阿海和王二狗奋力升起，兜住了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海狗号”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轻鸣，船头破开金红色的波浪，朝着那片被夕阳点燃、同时也是风浪更加明显的近海礁石区驶去！那里，正是前几天“浪里钻”遭遇险情的地方！
岸上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涌向更高的礁石，伸长脖子眺望。阿秀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了掌心。瘸腿李也艰难地挪动着瘸腿，找了一块最高的礁石站定，浑浊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着那艘在波涛中逐渐变小的船影。
“海狗号”离岸越来越远，风浪明显加大。海浪不再是岸边温柔的起伏，而是开始形成一个个涌动的山丘。小船被抛上浪峰，又跌入波谷，船身剧烈地左右摇晃、上下颠簸！
“看！晃得好厉害！”
“要翻了！肯定要翻了！”
“老天爷保佑啊！”
岸上的惊呼和祈祷声此起彼伏。陈老汉在船上更是感受深刻！每一次被抛起砸落，每一次剧烈的横摇，都让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心脏狂跳！他几乎是本能地等待着船体内部传来龙骨断裂的恐怖呻吟，等待着冰冷的海水从某个新裂口涌入脚底！
然而，除了海浪的咆哮和帆索的紧绷声，船体内部异常“安静”！没有朽木不堪重负的呻吟，没有令人牙酸的撕裂脆响！只有一种整体性的、沉闷而富有韧性的“咯吱…吱呀…”声，如同一个健壮的汉子在负重前行时骨骼关节发出的、充满力量感的声响！那声音甚至…比“海狗号”壮年时还要浑厚沉稳几分！
更让陈老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操控感！舵柄传来的反馈清晰而稳定！以往遇到这种风浪，“海狗号”的船头会像倔牛一样难以控制，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勉强稳住方向。但此刻，他只需用以往七八分的力气，船头就异常顺从地破开浪涌，航行轨迹比以往更加稳定、笔首！他甚至隐隐感觉船速似乎…比满载时还要快上那么一丝丝？是错觉吗？
他猛地一打舵，尝试一个稍急的转向！
船体随着舵令流畅地倾斜、切入！船身发出更大的、但依旧是整体性的韧性挤压声，没有散架的迹象！转向完成后，船体迅速回正，异常平稳！
“我的海神爷啊…” 陈老汉喃喃自语，布满风霜的脸上，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混杂在一起。他猛地回头，对着同样脸色煞白、死死抓住船舷的王二狗和李有田吼道：“稳！稳得很！比…比新造的时候还他娘的稳当！快！摸摸龙骨那儿！看看渗水没？！”
王二狗连滚带爬地扑向船舱底部龙骨修复的位置，颤抖着手摸去。干燥！冰冷！只有被油绳紧紧捆扎的金属和木材的触感！他又扑向船底新捻缝的地方，指尖划过那温润的、带着贝壳粉珠光的灰膏——同样干燥！滴水不漏！
“没水！陈伯！干的！全是干的！！” 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是狂喜的哭腔！
岸上，礁石高处。
瘸腿李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风浪中那艘如同磐石般稳定破浪前行的老船。那流畅的转向，那整体性的韧性声响，那在浪涛中异常稳固的姿态…这一切，都像一记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几十年经验构筑的认知壁垒！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侥幸！那艘船，那艘被他亲手判了“死刑”的朽木，在融入那些“奇技淫巧”之后，真的…脱胎换骨了！它拥有了远超从前的筋骨和力量！一种他无法理解、却真实不虚的力量！
“朽木…点金…” 瘸腿李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几个连自己都听不清的音节。枯槁的脸上，震惊、茫然、失落、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叹服。他那根支撑了半辈子的、象征着权威的硬木拐杖，“哐当”一声，无力地脱手，砸在脚下的礁石上。
当“海狗号”如同得胜归来的老兵，带着一身咸湿的水汽，稳稳地靠回岸边时，沙滩上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窒息的寂静。随即，震天的欢呼和哭喊如同海啸般爆发！
“回来了！回来了！”
“没散！真没散！还跑得那么稳！”
“神了！林师傅真乃神人也！”
“海狗号活了！我们的船活了！”
陈老汉几乎是踉跄着跳下船，双脚一踏上坚实的沙滩，巨大的狂喜和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腿一软，差点跪倒，被眼疾手快的王二狗和李有田一把扶住。老汉老泪纵横，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两人的胳膊，泣不成声：“活了…真活了…比…比以前还好…好…”
女人们哭喊着扑向自己的男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墨的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阿海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小脸涨得通红。
在一片沸腾的欢呼和感激声中，林墨依旧安静地站在人群稍外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礁石。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疲惫而清瘦的轮廓。左臂伤口的麻痒依旧清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意，正悄然驱散着那嵌入血肉的冰冷和长久以来的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瘸腿李拄着他那刚刚捡起的拐杖，一瘸一拐，极其艰难地穿过人群。他那张枯槁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和刻薄，只剩下一种近乎肃穆的凝重和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走到林墨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喧闹的沙滩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代表着新旧技艺的人身上。
瘸腿李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林墨，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那里面蕴藏的、令人敬畏的智慧。他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次，似乎在积聚着巨大的勇气。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他那条完好的腿，也带动着那条萎缩的瘸腿，以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郑重的姿态，对着林墨，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声音沙哑、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沙滩上，带着一种被彻底折服的颤抖：
“林…林师傅…老朽…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