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止息,海浪的咆哮褪去,只留下疲惫的呜咽拍打着沙滩。劫后余生的“浪里钻”幸存者和抢救回来的几包货物,像被潮水推上岸的残骸,散落在冰冷潮湿的沙地上。获救的船员在地,有的失声痛哭,有的目光呆滞地望着吞噬了同伴和大部分家当的墨绿色海面,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女人们扑上去,抱着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的亲人,发出压抑己久的嚎啕,哭声与海浪的呜咽交织,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然而,当最初的狂喜与悲痛稍稍平复,一种无形的引力,将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牵引向礁石的方向。
林墨依旧站在那里。风撕扯着他褴褛的深蓝色制服,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疲惫的轮廓。浪花溅起的冰冷水珠挂在他苍白的脸颊和睫毛上,左臂的伤口在湿冷和方才的极度紧张下,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他微微佝偻着背,闭着眼,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但没有人觉得他虚弱。在村民们眼中,此刻礁石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令人敬畏的光晕笼罩着。
“是…是他!” 一个获救的年轻船员指着林墨,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崇拜,“我听见了!是岸上喊的!是他让拴船头船尾!是他让堵小洞!要不是他…要不是他…我们全完了!全得喂鱼!” 他的话语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
“对对!我也听见了!那个怪…不,那个恩公!他喊的!” 另一个壮汉抹着脸上的海水和泪水,看向林墨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他咋知道的?他咋知道那样拉就能稳住船?他咋知道哪里能堵住?”
“神了!真是神了!” 抱着失而复得的一小袋盐,李有田的老婆噗通一声跪倒在湿冷的沙地上,朝着林墨的方向连连磕头,“海神爷显灵!海神爷派来的救星啊!谢谢恩公!谢谢恩公救命啊!” 她的举动引发了连锁反应,几个同样抢回点家当的渔民家属也跟着跪下,对着礁石上那个沉默的身影虔诚地叩拜起来。
“阿海!阿海!你听见没?是恩公喊的!” 陈老汉用力摇晃着刚刚上岸、还在剧烈喘息的孙子,布满血丝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和后怕,“要不是恩公…你…你也回不来了啊!” 阿海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他望着礁石上的林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深的感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难以言喻的困惑。他用力地点着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群如同退潮般向礁石涌去,将林墨围在了中心。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感激、敬畏、狂热、好奇…如同灼热的探照灯,几乎要将他穿透。几个胆子大的渔民试图靠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湿透的衣角,仿佛那是能带来平安的符咒。
“恩公!您…您没事吧?”
“恩公!您是哪路神仙下凡?”
“恩公!您说句话啊!您救了我们全村啊!”
嘈杂的声音、混杂着鱼腥汗臭和海水咸涩的气息,还有那些过于炽热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巨浪冲击着林墨本就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丝被惊扰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礁石上。左臂伤口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人!一个被命运抛到这陌生时代、挣扎求生的工程师!村民们狂热的崇拜和那些“神仙下凡”的称呼,比冰冷的刀锋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窒息。这炽热的信仰背后,是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期待,更是随时可能反噬的猜疑深渊!
“让开!都让开!围着恩公做甚?没见恩公累坏了吗?!” 陈老汉看出林墨的不适和抗拒,连忙挤进人群,张开双臂,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挡在林墨身前,对着围拢的村民大声呵斥,“都散了!散了!让恩公喘口气!”
村民们被老汉的气势慑住,敬畏地后退了几步,但目光依旧死死黏在林墨身上,不肯离去。
就在这狂热的氛围中,一个冰冷、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如同毒蛇般从人群外围幽幽传来:
“哼!装神弄鬼!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瘸腿李拄着他那油亮的硬木拐杖,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他那张枯槁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扭曲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礁石上的林墨,里面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不甘和被冒犯的怒火。他“海狗号”的“死刑判决”言犹在耳,如今却被这个来历不明、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哑巴”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救了另一条同样被判了“死刑”的船(虽然最终沉了,但人货得救)!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个“权威”的老脸上!
“李老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老汉脸色一沉,护在林墨身前,怒视着瘸腿李。
“什么意思?” 瘸腿李嗤笑一声,拐杖重重顿在沙地上,“意思就是,海上的事,变幻莫测!他一个连桨都没摸过几回的‘番鬼’,懂个屁的船!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喊了几句,正巧…正巧浪头帮了忙,碰上了!你们还真当他是海龙王转世了?可笑!”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真要那么神,怎么不把‘浪里钻’也救回来?还不是沉了!哼!”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部分村民狂热的头上,引起一阵窃窃私语和疑虑的目光。
林墨靠在冰冷的礁石上,闭着眼,对瘸腿李的挑衅充耳不闻。他的全部心神,正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一刻的冰冷复盘之中。
场景重现: 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浪里钻”左倾25度、船体发出死亡呻吟的画面。破损的左舷如同黑洞,疯狂吞噬着海水。
受力模型构建: 重心(G)因进水急剧左移,浮心(B)位置变化,复原力矩急剧衰减,倾覆力矩占据绝对主导!
关键决策点: 传统救援的舢板侧面顶推,不仅无法提供有效扶正力矩,反而可能因撞击点选择错误,产生额外的横倾力矩,加速倾覆!必须施加反向力矩!
杠杆原理应用: 船首左舷牵引点(F1)——产生逆时针力矩(试图将船头拉向左,对抗船尾下沉左倾)。船尾右舷牵引点(F2)——产生顺时针力矩(试图将船尾拉向右,首接对抗左倾)。两股力臂虽短,但在精准的作用点选择下,形成了一对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力偶,短暂平衡了倾覆力矩!如同在倾倒的巨塔侧面,精准地顶上了两根不起眼却位置关键的钢钎!
流体力学借势: 改变船首方向迎浪!将原本致命的横向拍击力(加剧横摇),部分转化为相对可控的纵向抬升力(纵摇),利用波浪本身的能量减缓下沉趋势!这是从“硬抗”到“借势”的关键思维转换!
止损优先级: 巨大破口(A点)如同决堤,短时间内无法有效封堵。次要进水点(B点)虽小,但封堵难度低,成功率高!封堵B点,虽不能止住沉没,却能显著延缓进水速度,为人员撤离争取宝贵的几十秒到一分钟!这是资源有限下的最优解!
每一个决策点,都建立在瞬间完成的复杂力学计算和风险评估之上。没有神迹,只有冰冷到近乎残酷的理性分析和最优选择。这其中的原理,别说瘸腿李,就是这时代最顶尖的船工,也未必能完全理解。解释?如何解释?告诉他们浮心、重心、力矩?告诉他们流体力学的伯努利方程?那只会被当作更疯狂的呓语和“巫术”!
知识是力量,但在这蒙昧的时代,它更可能是引火烧身的烈焰。
“恩公…” 陈老汉带着哭腔的声音将林墨从冰冷的思绪中拉回现实。老人不知何时己转过身,面对着林墨,布满老茧、裂着无数血口子的双手颤抖着,想要抓住林墨的衣袖,却又不敢,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卑微的哀求,“‘海狗号’…我们几家…就指着它了…李老哥说没救…可您…您连‘浪里钻’那样都能…都能救下人来…”
老汉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粗糙的沙滩上:“求您…求您发发慈悲…看看‘海狗号’…能不能…能不能也…也救一救?我们…我们给您当牛做马都成啊!” 他说着,竟要屈膝跪下!
王二狗和李有田也红着眼睛围了上来,跟着就要下跪哀求:“求恩公救命!”
周围的村民目光灼灼,屏住了呼吸。获救船员们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新的、巨大的期待。如果说之前对林墨是敬畏神迹,那么此刻,这敬畏中更掺杂了对自身活路的深切渴望!
而瘸腿李,依旧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他双手拄着拐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恶意。他倒要看看,这个“神人”,怎么把一堆他亲自判了“死刑”的朽木,重新变回一条能下海的船!
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未散尽的恐惧气息,吹过寂静的沙滩。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绝望和期盼,都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墨单薄而疲惫的肩膀上。
暴露?还是沉默?
出手?还是退缩?
那艘搁浅在沙滩上、如同巨大朽木棺材的“海狗号”,静静地躺在夕阳的余晖里,龙骨断裂处腐朽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挣扎。
林墨的目光缓缓扫过陈老汉那双布满裂口、沾满沙粒和盐渍、因绝望而剧烈颤抖的手掌;扫过王二狗、李有田那因常年风吹日晒和海腥侵蚀而提前苍老、写满苦难的脸;最后,落在瘸腿李那隐藏在阴影中、充满恶意和等着他摔得粉身碎骨的冰冷眼神上。
左臂伤口的抽痛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提醒他嵌入血肉的冰冷现实。但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过了疼痛和恐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咸冷的海风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他避开陈老汉等人几乎要跪下的身躯,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那艘垂死的“海狗号”。他的眼神不再有面对狂热崇拜时的抗拒,也没有面对瘸腿李挑衅时的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如同工程师审视一件等待修复的精密仪器。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指向沙滩上那堆他之前千辛万苦锻造出来、此刻正静静躺在沙地上的几根暗沉金属构件。那些奇特的“工”字形和“L”形铁骨,在夕阳下泛着冷硬而内敛的光泽。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陈老汉,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回答,却重逾千钧。
陈老汉呆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首起身,老泪纵横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旁边同样呆住的王二狗和李有田的胳膊,用力摇晃!
瘸腿李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墨,又看看地上那几根怪模怪样的“铁疙瘩”,拐杖下的沙砾被他无意识地碾得咯咯作响。
林墨没有再理会任何人的反应。他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艘被宣判了“死刑”的“海狗号”。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粗糙的沙滩上,孤独而坚定。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左臂伤口传来的抽痛,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知识是火,可以取暖,亦能焚身。但此刻,他选择点燃它。
他走到船边,伸出右手,轻轻按在那腐朽的龙骨断裂处。粗糙、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木质感传来。他闭上眼,仿佛在感受这艘老船残存的生命脉动,又像是在与那深嵌于脑海中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钢铁洪流对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疲惫依旧,但眼底深处,那属于顶尖工程师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己然彻底点燃。
“那就…试试吧。” 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落在身后死寂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