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船厂的工棚,仿佛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格物”密室。窗外是月港喧嚣的市声、海风的咸腥,以及那艘荷兰巨舰“海格力斯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的庞大阴影。窗内,则是几近凝固的专注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桑皮纸的草木味、劣质墨汁的酸涩、炭笔灰的粉尘,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求知欲。
林墨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多年、终于发现绿洲的旅人,一头扎进了从“海格力斯号”上“窃取”来的测绘资料和费罗神父赠予的那本油纸包裹的拉丁文手抄摘要之中。
几张桑皮纸被小心翼翼地钉在粗糙的木板墙上。上面是周小木用炭笔勾勒的线条:密集如肋排般的西方船体肋骨结构、精巧的齿轮舵轮传动示意图、复杂的多层桅杆基座加固细节、还有那厚得惊人的船壳板剖面。每一根线条,都蕴含着颠覆性的力量。
旁边,是阿秀伏案疾书的侧影。她面前摊开着那本珍贵的拉丁文手抄本,旁边则是厚厚一叠毛边纸。林墨会指着书页上一个词、一个图形,用生硬的官话、手势,甚至在地上画图,艰难地解释其含义(得益于他超越时代的理解力,他能看懂大部分图示和公式,但拉丁术语是障碍)。阿秀则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努力将林墨的解释转化为她能理解的文字和图示,再用娟秀的毛笔字誊抄下来,并在旁边标注林墨反复强调的关键点。
“先生,这个‘杠杆’(Leva)…是不是就像咱们撬大石的撬棍?”阿秀指着书上画着的一根棍子支起巨石的图。
“对!但…更通用。”林墨拿过一根木尺和一块砚台做演示,“支点(Fulcrum)位置不同,用力大小和移动距离就不同…省力,或者省距离。你看舵轮,就是很多小杠杆组合成大力量…” 他在阿秀的记录本上画出一个简化的齿轮组杠杆原理图。
“这个‘滑轮组’(Tractus cum Trochleis)…”阿秀翻到另一页,“是不是就是船上那些能吊起很重东西的轮子组合?”
“正是!”林墨眼睛发亮,“省力!非常省力!我们船上绞盘太笨,要改!加滑轮!” 他立刻在另一张纸上勾勒出中式绞盘加装定滑轮和动滑轮的改进草图。
“还有这个‘重心’(trum Gravitatis)和‘稳心’(Metatrum)…”林墨指着书上关于浮体稳定性的图示和公式,“船为什么不翻?关键在这里!荷兰船炮多在高处,但船底宽,稳心高…” 他结合墙上测绘图中荷兰船水线下的内收船底(Tumblehome)设计,向阿秀解释这种形状对稳心的提升作用。阿秀努力理解着这些抽象的概念,在记录本上画下波浪、小船和几个标注着“重心”、“浮心”、“稳心”的箭头。
日复一日,废寝忘食。炭笔灰沾满了林墨的鬓角,墨汁染黑了阿秀的指尖。一叠叠写满汉字注释、画满图示的毛边纸堆积起来。林墨的大脑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引擎,疯狂地对比、分析、融合着来自两个时空、两种体系的知识:
大明船舶的闪光点: 水密隔舱技术(这是保命的根本!荷兰船没有这个,一处漏水可能全船沉没)带来的优秀抗沉性;福船特有的“V”型或“U”型船底在近海和顺风时的良好适航性;中式硬帆在顺风时强大的推进力和相对简便的操控(只需升降帆竹);取材和建造相对便捷(本土木材资源丰富,工艺成熟)。
西方巨舰的优势: 橡木密集肋骨框架带来的绝对结构强度,这是承载重炮和远洋风浪的基础;多层炮甲板设计带来的强大舷侧火力;纵帆系统(软帆)在逆风航行时无可比拟的效率;精密的航海仪器(罗盘、星盘、测速仪)和海图绘制技术;高效省力的机械应用(滑轮、齿轮、舵轮)。
差距是全面的,尤其在基础结构、动力效率和远程导航精度上。但并非不可追赶!林墨的眼中燃烧着火焰,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融合!取长补短,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又能撬动未来的新东西!
融合尝试一:龙骨铁箍——“铁肋木壳”的初啼
新船断裂的龙骨,是永兴船厂技术之殇,也是林墨心中最深的刺。纯木质结构的强度极限,在追求更大、更快、更强装载(尤其是未来安装火炮)的目标下,暴露无遗。荷兰船的密集肋骨给了他启发,但明朝哪有那么多优质橡木?更不可能立刻重建整个骨架体系。
“不能一步到位,就从最脆弱的地方开始加固!”林墨的思路清晰而务实。他将目光锁定在龙骨与肋骨的关键连接节点,以及龙骨本身受力最大的中段区域。
“用铁!”他指着图纸上龙骨的关键受力点,“在这里,锻造熟铁,打成‘U’形的箍!像给骨头打上铁夹板!箍住龙骨和与之相连的几根主要肋骨!分散应力,防止撕裂和弯折!” 这是将木质骨架局部“钢铁化”的雏形,是未来“铁肋木壳”结构最原始、最核心的思路!
图纸在吴铁锤面前摊开。这个沉默寡言的铁匠传人,盯着那复杂弯曲的“U”形铁箍图纸,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这活儿,难!非常难!要锻造出尺寸精准、弧度完美、厚度均匀的熟铁件,还要进行适当的热处理(淬火+回火)以平衡韧性和硬度,防止像之前那样脆裂。
“干!”吴铁锤只吐出一个字,转身就扎进了铁匠坊。炉火日夜不息,鼓风箱呼啦作响。他召集了最得力的几个徒弟,挑选了船厂能找到的最好的熟铁料(杂质相对较少)。锻造、塑形、淬火、回火…每一个环节都反复试验。失败是家常便饭:弧度不对,卡不上龙骨;厚度不均,受力不匀;淬火过头,一敲就裂;回火不足,韧性不够…
铁匠坊里叮当声不绝于耳,火星西溅,汗水和铁灰混合在一起。吴铁锤赤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死死盯着每一次锻打和每一次淬火时铁件颜色的微妙变化。林墨时常泡在铁匠坊,用他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金属结晶、应力分布等概念,虽然深奥,但吴铁锤凭着祖辈相传的经验和手上的“感觉”,竟也能领悟几分。
“师父!成了!您看这个!” 一个徒弟激动地举着一件刚完成淬火回火的“U”形铁箍冲过来。铁箍呈暗红色,散发着余温,弧度流畅,表面均匀。吴铁锤接过,用铁锤在不同部位轻轻敲击,发出沉稳而略带韧性的“铛铛”声,没有刺耳的脆响。他又拿起一根硬木方,卡在铁箍内,用力扳动。铁箍微微变形,但卸力后又基本恢复原状,没有断裂!
“好!”吴铁锤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徒弟肩上。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铁箍,虽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这证明林墨的思路可行!用钢铁加固木质骨架,这条路,走通了!
融合尝试二:“华夏帆”——风帆艺术的进化
“飞鱼号”的成功证明了混合帆装的潜力。但林墨的目标更大——他要设计一套能最大限度利用各种风向、操控更省力、更适合中式船体(尤其是未来可能采用更强骨架的新船)的帆装系统。
测绘图中荷兰船复杂的纵帆索具给了他极大启发。他将周小木、瘸腿李和几个最有经验的帆索匠召集在一起。工棚的地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福船线型图。
“硬帆顺风无敌,但逆风是死穴。纵帆(软帆)逆风强,但操控复杂,需要大量人手。”林墨指着图纸,“我们要结合!不是简单拼接,是融合!”
他拿起炭笔,在船体上勾勒:
1. 主桅: 保留中式硬帆作为基础,但大幅增高桅杆(得益于对未来结构强度的信心)。在硬帆上方,增加可收放的纵帆(顶帆)!利用高处更稳定的风力,尤其在逆风偏转时提供额外推力。硬帆与顶帆之间,设计复杂的滑轮组系统,实现单人即可收放顶帆。
2. 前桅: 改为全纵帆配置(三角帆或斜桁帆),更灵活地捕捉侧风和前侧风。同样配备高效滑轮组。
3. 帆面调整: 借鉴西式帆装的“帆脚索”(Sheets)和“帆角索”(Tacks)设计,为中式硬帆也增加更精细的控帆索具,使其不仅能升降,还能更精确地调整受风角度,提升在非正顺风时的效率。
4. 索具革命: 在整个帆装系统中,大规模引入省力滑轮组(Blod Tackle),特别是用于控制纵帆和调整硬帆角度。林墨根据阿基米德杠杆和滑轮原理,亲自设计了几种省力比不同的滑轮组合,大大减少操帆所需人力。
“这叫…‘华夏帆’!”林墨掷地有声地命名。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在理解原理后,针对中式船舶特点进行的深度优化和创造!匠人们围着图纸,眼神从最初的迷茫逐渐变得炽热。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力学,但作为与风帆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们能首观感受到这套设计的精妙与潜力!它保留了硬帆的核心优势,又融入了纵帆的逆风能力,更通过滑轮组解决了操控复杂的问题!
费罗的桥梁:知识、工具与预警
与费罗神父的交往,成了林墨在困顿中汲取西方养分的重要渠道。他们的会面通常在港口偏僻的角落,或是在费罗临时栖身的小教堂(一间租来的简陋民房)里。语言障碍依然存在,但借助那本摘要、林墨日益进步的拉丁语词汇、阿秀整理的部分翻译资料,以及大量画在沙地或纸上的图形,交流变得深入许多。
费罗对林墨展现出的“科学思维”和强大的理解、应用能力感到震惊。他从未见过一个东方匠人,能如此迅速地抓住几何、力学的本质,并将其与具体的造船技术联系起来。这让他传播“圣道”的同时,对传播“新知”也充满了使命感。
“林,你的智慧,如同照亮暗夜的星辰。”一次会面中,费罗由衷地赞叹,他小心地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几样东西:
一把精钢锉刀: 长约一尺,通体乌黑,刃口密布着极其细密的菱形纹路,坚硬无比,远超市面上任何铁锉。“来自米兰(Mediolanum),最好的钢。处理硬木、金属,锋利持久。”
一枚小型水晶放大镜: 镶嵌在黄铜手柄中,晶莹剔透。“观察细微之物,检查木材纹理、金属瑕疵、图纸线条。”
几个小皮袋: 分别装着颜色各异的矿物粉末。“这是硫磺(Sulphur),提纯过的;这是硝石(Niter),也是纯净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白垩土(Chalk),或许对你们修补船缝有用。” 费罗没有明说硫磺和硝石的潜在军事用途,但林墨心知肚明,这是制造更优质火药的关键!他郑重收下。
“还有…时间与位置。”费罗的神情变得严肃,他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地球轮廓,指着上面的一点,“在海上,知道纬度(Latitudo)不难,观星即可。但要精确知道经度(Longitudo)…东西方向的距离…非常困难。” 他压低声音,“在欧洲,有两种方法争论不休:一种是观测月亮与恒星的距离(月距法,Lunar Distahod),需要极其精密的星表和复杂的计算;另一种,是制造一种能在颠簸海船上也走时精准的‘航海钟’(Hium Maritimum)!据说伟大的伽利略(Galileus)晚年就在研究这个,但…非常难!钟表(Hium)的精度是核心!” 他无奈地摇摇头,“目前,远洋航行,确定经度,误差往往以百里计。”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精确导航,这是远洋探索的命脉!月距法需要天文台级别的观测和计算,绝非船上可行;航海钟…以17世纪的钟表制造水平,简首是天方夜谭!这个瓶颈,比他预想的还要巨大。
“另外,林,”费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忧虑,“你要小心。我听说,市舶司那个贪婪的官员(王扒皮),一首在搜集对你不利的证据。还有…荷兰人。” 他警惕地看了看窗外,“‘海格力斯号’的商务代表范·德·伯格,似乎对你们船厂很‘感兴趣’。他派人打听过你,一个没有匠籍却能造出好船的人…在他们眼里,要么是威胁,要么是…可以掠夺的财富。新教徒的贪婪,不亚于你们某些官员。”
费罗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浇在林墨因技术突破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上。王扒皮的阴魂不散在意料之中,但荷兰人的觊觎…这比官府胥吏更危险!范·德·伯格代表的,是拥有强大武力、行事更加肆无忌惮的殖民公司!
工棚内,炉火映照着墙上日益完善的图纸,桌上是吴铁锤刚刚送来的、泛着冷硬光泽的熟铁“U”形箍样品,还有费罗赠予的精钢锉刀、放大镜和那几袋珍贵的矿物粉末。阿秀整理好的笔记厚厚一摞,记录着几何、力学、帆装改进、铁箍工艺的点点滴滴。瘸腿李正带着几个老木匠,对照着“华夏帆”的图纸,兴奋地讨论着滑轮组的安装位置。
技术融合的微光,在永兴船厂艰难地闪烁着,如同寒夜中的星火。龙骨铁箍的成功锻造,证明了钢铁强化木结构的可行性;“华夏帆”的设计,为未来的船只插上了更强劲的翅膀;费罗带来的工具和知识,更是无价之宝。
然而,匠籍的黑洞仍在头顶旋转,王扒皮的狞笑仿佛就在门外,荷兰巨舰的阴影笼罩着港口,费罗关于经度难题的警示和荷兰人觊觎的警告,更增添了山雨欲来的沉重。
林墨拿起那枚冰冷的水晶放大镜,对着灯光。光线透过镜片,聚焦成一点刺目的亮斑,仿佛能灼穿一切迷雾。
他放下放大镜,目光扫过工棚里忙碌而充满希望的伙伴们,最后落在那本承载着西方智慧的拉丁文摘要上。
“微光也是光。”他低声自语,手指拂过铁箍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粗糙而坚韧的质感。
“能照亮一寸,就前进一寸。”
“风暴要来,那就造一艘…能劈开风暴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