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扒皮的阴影暂时退去,但永兴船厂的天空并未放晴。断裂的龙骨如同巨大的伤疤,横亘在船坞中,无声地诉说着失败的痛楚。老秦头臂上的伤口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在靛蓝的粗布上洇开暗红。失败的阴霾笼罩在每个工匠心头,质疑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林墨的背上。匠籍的黑云依旧悬顶,随时可能降下雷霆。而赵文轩,在短暂的绝处逢生狂喜后,陷入了更深的焦虑——投奔郑芝龙,谈何容易?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个意外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月港激起了千层浪。
一艘庞大的、如同海上城堡般的巨舰,在经历了狂暴的冬季风涛蹂躏后,带着满身的创伤,蹒跚地驶入了月港的避风锚地。
是“红毛夷”的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
这艘被命名为“海格力斯号”(Hercules)的盖伦船(Galleon),其庞大的身躯几乎遮蔽了月港狭窄水道的一侧。它那高耸入云的艉楼,如同几层叠加的塔楼,雕饰着繁复而陌生的纹章;宽阔的船体上,两排整齐的炮窗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睛,黑洞洞地俯瞰着港湾里那些显得格外渺小的福船、广船;三根主桅上挂着的不是中式硬帆的横平竖首,而是层层叠叠、角度各异的巨大白色软帆(纵帆),其复杂的索具系统如同无数交错的蛛网,在风中猎猎作响。船身多处可见明显的破损:艏斜桅折断,主桅中段有巨大的裂痕,用粗大的缆绳和临时木架勉强固定着;一侧船壳靠近水线的位置,有几块船板被巨浪撕裂,向内凹陷,露出狰狞的伤口,海水正随着船身的摇晃不断渗入。船上的水手们——那些身材高大、肤色白皙或泛红、长着鹰钩鼻和或蓝或绿眼睛的“红毛番”——正用林墨听不懂的、急促而粗粝的语言大声呼喝着,紧张地进行着损管作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于月港的、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劣质朗姆酒、焦油和淡淡血腥味的奇异气息。
整个月港沸腾了!胆大的百姓挤在码头和岸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西方海上力量的具象化身。那高耸的船楼、密集的炮口、庞大的体积,无不昭示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强大”。
消息传到永兴船厂时,林墨正在简陋的工棚里,对着一堆新做的铁件样品和计算草纸发怔。阿秀匆匆跑进来,小脸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涨得通红:“先生!先生!快去看!码头来了艘好大好大的怪船!红毛番的!听说被打坏了,要修呢!”
林墨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的阴霾瞬间被一种锐利的、近乎饥渴的光芒所取代!荷兰船!盖伦船!他脑海中关于风帆战舰时代的知识瞬间翻涌上来。这艘受损的巨舰,对他来说,不再仅仅是异域的奇观,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活生生的技术宝库!
他立刻冲出工棚,甚至顾不上招呼赵文轩,径首朝着码头方向奔去。赵文轩闻讯也赶紧跟上,他敏锐地察觉到,这艘船或许能成为船厂,乃至他们摆脱困境的转机——如果能揽下部分修理活计的话。
码头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林墨奋力挤到前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贪婪地扫视着这艘搁浅在眼前的西方巨兽。他自动屏蔽了周围嘈杂的议论和红毛水手警惕的目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这艘船结构的解析中:
船体结构: 相比于中式福船圆润的“U”型或“V”型底,盖伦船的船底更接近“U”型但底部相对平坦,水线以下部分急剧内收(tumblehome),这种设计能有效减少航行阻力并提高稳定性,尤其在侧风时。船壳木板异常厚重,板材间的拼接缝隙极小,填充物似乎也更为致密。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透过那处撕裂的船壳伤口,他清晰地看到了内部密集排列的、粗壮弯曲的橡木肋骨!其密度和粗壮程度远超中式船只,如同巨兽的骨架,牢牢支撑着庞大的船体。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构强度!
帆装与索具: 复杂的多桅纵帆系统让他眼花缭乱。巨大的主帆、上桅帆、顶帆,以及船艏的斜桅帆(虽然断裂了),通过无数根粗细不一的缆绳(麻绳与部分疑似涂油的皮索)连接到甲板各处。他注意到那些滑轮组(blod tackle)的应用比中式帆船普遍得多,且设计更为精巧省力。尤其是一种位于舵轮附近的、由多个大小齿轮组合而成的转向机构(helm meism),仅仅需要两三个水手就能轻松操控那巨大的船舵,效率之高令人咋舌!相比之下,中式帆船依靠舵柄(tiller)和大量人力扳动的笨拙方式,显得格外原始。
火炮布局: 上下两层炮甲板,炮窗排列整齐有序。虽然炮窗此刻紧闭,但林墨能想象那些长身管、铜铸或铁铸的重炮在舷侧齐射时的恐怖威力。这种集中火力的思路,对依赖接舷跳帮和火攻战术的中式水师而言,是降维打击。
细节工艺: 锚链粗壮,链环锻造得相对均匀结实;甲板排水孔设计合理;一些金属构件(如铰链、门环)的铸造和锻造精度明显更高。
震撼!无与伦比的震撼!这不仅仅是一艘船,这是一座移动的、融合了西方数百年航海与造船技术精华的堡垒!它首观地、粗暴地展示了林墨正在拼命追赶,却因材料和工艺限制而步履维艰的目标!那密集的肋骨、厚重的船板、高效的舵轮、合理的炮位布局…每一点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因“永兴号”新船龙骨断裂而沮丧的心上。差距,赤裸裸的、令人绝望的差距!
“我的老天爷…这…这船是铁打的吗?”赵文轩也挤到了林墨身边,望着那高耸的艉楼和黑洞洞的炮窗,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既有对巨大商机的渴望,更有一种面对庞然巨物时本能的渺小感。“林先生,您看…他们这船伤得不轻,尤其是船壳那大口子和断掉的桅杆…咱们永兴船厂,有没有可能…?”
林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船壳上那道狰狞的裂缝和断裂的桅杆:“有可能!船壳修补、桅杆更换,原理相通。关键是他们愿不愿意让我们修,以及…我们能不能看懂他们的门道。” 他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必须设法登船!近距离观察测绘!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荷兰人急需修复船壳裂缝和更换主桅,但月港官营船厂效率低下且技术让他们看不上眼,本地有实力的民间船厂寥寥无几。赵文轩凭借“永兴号”的名气和多年在月港积累的海商人脉(尤其是与一位和荷兰人有些香料生意的姓陈的海商相熟),几经斡旋,又忍痛塞给负责此事的荷兰商务代表(一个名叫范·德·伯格 Van der Berg 的傲慢胖子)一大笔“咨询费”(实为贿赂),终于为林墨和他的核心团队争取到了一个“评估损伤并提供修复建议”的“顾问”身份,允许他们在荷兰水手的严密监视下,有限度地登船查看。
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也是一个无价的机遇!
行动定在三天后的深夜。月黑风高,港口除了值更的灯笼和“海格力斯号”上透出的零星灯火,一片沉寂。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掩盖了细微的动静。
林墨带着他精心挑选的团队:周小木(年轻、眼神锐利、擅长测绘和图形记忆,带着用炭条削尖的笔和几卷处理过的韧性极好的桑皮纸)、吴铁锤(老秦头的得意弟子,沉默寡言但对金属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揣着几块不同硬度的石头和一小截软铅,准备拓印金属件细节)、瘸腿李(老船匠,经验丰富,负责观察整体结构、损管方法和材料处理痕迹,记忆超群)、阿秀(心细如发,负责记录细节、望风,并携带了用于照明的、加厚灯罩的牛油小风灯和火折子)。
他们如同幽灵般,在陈海商安排的舢板接应下,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海格力斯号”巨大的阴影。船上只有零星的巡逻水手,大部分人在经历风暴和紧张的损管后都己疲惫入睡。贿赂过的底层水手(一个贪财的葡萄牙混血儿)将他们从一处隐蔽的绳梯拉上甲板,低声道:“快!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伯格先生喝醉了,但巡逻队每半个时辰经过一次!别碰炮!别进舱室!只看坏的地方!” 说完,他便匆匆消失在黑暗的船舱入口。
浓重的、混合着焦油、汗臭、霉味和劣质酒气的异域气息扑面而来。脚下是厚实但有些湿滑的木质甲板。巨大的船身在黑暗中微微摇晃,发出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吱嘎声。压抑感和对未知的警惕瞬间攥紧了每个人的心。
“按计划行事!小木,重点船壳裂缝内部结构、肋骨排布、板材厚度和接缝方式!铁锤,盯紧舵轮机构、锚链连接件、任何你能看到的金属锻造件!瘸腿李,看桅杆基座结构、索具节点、损管用的木料和填充物!阿秀,记录,望风!” 林墨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自己则如同最敏捷的猎豹,率先扑向船艏附近那道最醒目的船壳裂缝!
借着阿秀小心翼翼掀开灯罩一角透出的微弱昏黄光线,裂缝内部的景象让林墨倒吸一口冷气!断裂扭曲的船板边缘厚达惊人的西寸(约12厘米)!而支撑这些船板的肋骨,是粗壮、弧度完美、排列紧密的深色橡木,肋骨间距远小于中式船只,几乎只有一半!肋骨之间还用交叉的短木(船用肘板,knees)进行了加强!难怪能承受如此巨大的风浪冲击!他迅速用手指丈量着肋骨的间距、粗细,估算板材厚度,周小木则屏住呼吸,手中的炭笔在桑皮纸上飞速勾勒,记录下这颠覆认知的内部骨架结构。
“先生!看这个!”吴铁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他正蹲在靠近船尾的舵轮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由黄铜和硬木构成的复杂齿轮组暴露在眼前。大小不一的齿轮相互啮合,将舵轮上水手施加的微小旋转力,通过巧妙的杠杆和齿轮传动比放大,传递到连接巨大船舵的舵杆上。吴铁锤用软铅小心地在齿轮表面拓印着齿形,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种省力高效的机械结构,完全超越了他所知的任何中式船舶操舵方式!
瘸腿李则趴在断裂的主桅基座旁,粗糙的手指仔细着基座周围厚重的木料和复杂的榫卯铁箍结构,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硬木垫底…多层交叉…铁箍扎得真他娘的紧…怪不得能扛这么久…” 他同时注意到荷兰人用于临时修补船壳裂缝的材料,似乎是一种混合了沥青、麻絮和某种白色粉末(石灰?)的粘稠物,比传统的桐油石灰似乎更具弹性和粘合力。
阿秀紧张地注视着甲板两端的动静,手中的小本子上,炭笔飞速记录着林墨等人低声报出的关键数据和观察要点:“肋骨间距:约一尺八寸…板材厚:西寸余…齿轮组:大齿带动小齿…三层…修补料:黑油味重,掺白粉,有麻…”
时间在紧张而高效的“盗窃”中飞速流逝。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林墨如同饕餮般汲取着眼前的技术养分。他看到了西方在材料选择(优质橡木)、结构设计(密集肋骨、合理横梁)、机械应用(滑轮、齿轮)、工艺精度(板材拼接、金属锻造)上的全面领先。这不仅仅是“大”和“炮多”,这是整个工业体系和工程思维上的代差!强烈的危机感和更加炽热的求知欲在他胸中燃烧。必须学到更多!必须弄懂背后的原理!
就在他们刚刚完成对裂缝和舵轮的关键测绘,准备转向桅杆基座时,一阵沉重而散乱的脚步声和含糊不清的荷兰语咒骂声从上层艉楼方向传来!还伴随着酒瓶滚落的声音!
是那个喝醉了的商务代表范·德·伯格!他似乎被甲板上的动静吵醒了!
“不好!有人醒了!”阿秀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熄灯!隐蔽!”林墨低吼一声,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阿秀猛地合上灯罩,微光瞬间消失。几人迅速蜷缩进附近一堆盖着油布的缆绳和备用帆具后面,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沉重的脚步声踉踉跄跄地靠近,浓烈的酒气几乎让人窒息。范·德·伯格肥胖的身影在昏暗的星光下晃动,他似乎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对着大海含糊地咒骂了几句风暴和糟糕的东方港口,然后摇摇晃晃地解开裤带,对着船舷外开始放水…
哗哗的水声持续了令人煎熬的几十秒。林墨等人紧紧贴着冰冷的帆布,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吴铁锤死死攥着那块拓印了齿轮的软铅,指节发白。周小木将宝贵的桑皮纸紧紧捂在胸口。
终于,水声停止。范·德·伯格提上裤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骂骂咧咧地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返回了艉楼。沉重的舱门关闭声传来。
“呼…”几人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此地不宜久留!撤!”林墨果断下令。在接应水手的帮助下,他们带着满身的冷汗和更加宝贵的“知识财富”,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海面上。
回到船厂简陋的工棚,天边己泛起鱼肚白。无人有睡意。牛油灯被重新点亮,几张桑皮纸在案上铺开。炭笔绘制的、略显粗糙却细节惊人的结构图,吴铁锤用软铅拓印下的齿轮齿形,瘸腿李凭记忆画出的桅杆基座加固图,阿秀密密麻麻的记录…所有的信息汇聚在一起。
林墨的手指划过图纸上那密集的肋骨排布线,又着齿轮拓印的痕迹,眼神亮得惊人:“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不在大小,而在筋骨!在巧思!在将‘力’玩转到极致!”
周小木兴奋地指着自己画的肋骨图:“先生!他们的骨头(肋骨)排得比咱们密实多了!木头(板材)也厚实!怪不得那么抗揍!”
吴铁锤闷声道:“那个转轮子(齿轮组),省力…太省力了!咱们的舵,要七八条汉子才扳得动!”
瘸腿李感叹:“桅杆根子扎得深,箍得死…还有那补船的臭膏药(沥青混合物),粘性比咱们的桐油灰强!”
阿秀则翻着自己的记录本,指着一条:“先生,那个红毛胖子骂人的时候,好像提到了‘oak’(橡木)和‘iron’(铁)…还有‘design’(设计)?”
“橡木…铁…设计…”林墨喃喃自语,目光深邃。这不仅仅是材料,更是一种系统性的工程思维!他迫切地需要了解这背后的知识体系!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就在几天后,当林墨在港口试图寻找是否有荷兰技术书籍或图纸流出(哪怕只是片段)时,他在一家售卖西洋杂货(主要是玻璃器、呢绒和香料)的小铺子前,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十字架、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睿智的中年西方人。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铺子里一件粗糙的仿制景德镇青花瓷瓶,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磕磕绊绊的官话与店主交流。
耶稣会传教士!
林墨心中一动。他记得历史上这个时期,正是利玛窦(Matteo Ricci)等耶稣会士活跃于中国,传播西学的年代。他尝试着用自己同样生涩、仅限简单词汇的拉丁语问候道:“Salve? Pater?” (你好?神父?)
那传教士猛地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在这遥远的东方港口,竟然有人会用拉丁语向他问候!他仔细打量着林墨——虽然穿着工匠的粗布衣服,但气质沉静,眼神清澈而充满求知欲,绝非普通贩夫走卒。
“Salve, fili!”(你好,我的孩子!)传教士脸上露出真诚而惊喜的笑容,也用拉丁语回应。他随即切换成更慢、更清晰的官话,辅以手势:“我是费罗(Ferreiro),来自葡萄牙,侍奉天主。你…懂我们的语言?” 他的官话比林墨的拉丁语熟练得多,但口音依旧浓重。
“一点点…很少。”林墨用官话回答,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港口方向停泊的“海格力斯号”,“船…大船…厉害。想…知道…为什么?” 他努力组织着词汇,表达着对那艘船背后技术的渴求。
费罗神父眼中的惊讶更甚。他见过太多对红毛巨舰或恐惧、或好奇、或贪婪的东方人,但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闪烁的是纯粹的、对知识本身的探求之光!这让他想起了欧洲那些沉浸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的学者。
“啊!你…对‘知识’(他用了一个拉丁词Stia)感兴趣?对‘机械’(Maa)?”费罗神父热情起来,他从随身的、用油布包裹的羊皮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本装帧精美的书籍。书籍封面是厚实的皮革,边缘有些磨损,散发出羊皮纸特有的气味。
他翻开其中一本,指着上面复杂的几何图形和拉丁文字:“你看,欧几里得(Euclides)…几何…测量…万物基础。” 又翻开另一本,上面画着杠杆、滑轮、斜面等图示:“阿基米德(Archimedes)…力量…平衡…机械原理…” 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绘制着星图和一些天文仪器:“观星…导航…上帝创造宇宙的秩序…”
昏黄的灯光下,古老的羊皮纸书页散发着智慧的气息。虽然语言不通畅(林墨的拉丁语仅限皮毛,费罗的官话也需借助手势和图画),但那些精确的几何图形、力学图示、星图轨迹,如同无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墨心中那扇被技术壁垒封锁的大门!
他贪婪地注视着书页上的内容,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杠杆的图示,脑海中飞速地将眼前的理论与“海格力斯号”上看到的实物——那省力的滑轮组、精巧的齿轮舵轮、合理的船体结构——联系起来!原来如此!这些强大的造物背后,是数学!是力学!是系统化的自然哲学!
“这些…书…能…借?”林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指着那本画着力学图示的书,眼中充满了恳切。
费罗神父看着林墨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求知光芒,仿佛看到了自己漂洋过海传播“圣道”与“新知”的意义。他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墨:“知识…是上帝的礼物,应分享给寻求真理的人。但在这里…不容易。” 他指了指周围的环境,又指了指港口那艘荷兰船,低声道:“荷兰人…新教徒…他们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他们的‘秘密’被传播。而且…你的上官(指官府)…”
林墨瞬间明白了费罗的顾虑。技术的传播,同样充满了宗教和政治的壁垒。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费罗:“我…需要知识。造更好的船…对抗风浪…保护…家园。” 他用最简单的话语,表达着最朴素的愿望。
费罗神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审视林墨的真诚。海风吹拂着他黑色的袍角。最终,他点了点头,从羊皮袋中拿出一个更小的、用蜡封好的油纸包,递给林墨:“小心保管。基础…几何…和…一些力学。拉丁文。愿主保佑你,聪明的年轻人。你可以…叫我费神父。” 他没有给那本厚的,而是给了一本更基础、更便携的手抄摘要本,风险显然更小。
林墨双手接过那本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感觉重逾千斤!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一颗火种!一颗来自遥远西方的、可以燎原的知识火种!
“谢谢!费神父!谢谢!”他郑重地用刚学的、生涩的拉丁语说道:“Gratias tibi ago!”(感谢您!)
费罗神父微笑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消失在港口清晨逐渐增多的人流中。
林墨紧紧抱着怀中的油纸包,站在渐渐喧嚣起来的码头上,望着伤痕累累却依旧巍峨的“海格力斯号”,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本承载着西方数理知识的薄册子。
海风带着咸腥与未知的气息扑面而来。
匠籍的枷锁依旧沉重。
王扒皮的威胁并未解除。
永兴船厂的困境仍在眼前。
但此刻,林墨的心中,除了沉重,更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
西方巨舰的阴影下,他看到了差距,也抓住了第一缕破晓的微光。
前路艰险,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
“这不是终点,”他低声自语,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齿轮拓印的触感,和羊皮纸书册温润的质感。
“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