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除夕夜,北疆冰原陷入一片死寂的墨黑与刺骨的严寒。然而,就在这极寒之地的腹心,我方边防营地那座由简易板房搭建的礼堂,却仿佛一颗在冻土上顽强搏动的心脏,被无数盏战士们亲手挂起的红灯笼映照得暖意融融、生机勃发。橘红色的光晕透过蒙霜的窗户,晕染在窗外厚厚的积雪上,也流淌在每一张被风霜打磨过的、此刻洋溢着期待与喜悦的脸庞上。
临时搭建的舞台中央,赵蒙生像一座历经风雪的礁石般挺立着。他厚重的军绿色棉大衣肩头还沾着未及掸去的巡逻雪粒,在暖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他高高举起一个搪瓷掉漆却擦得锃亮的军用茶缸,里面晃动的不是酒,是滚烫的开水蒸腾起的热气。他那饱经风霜、带着粗粝质感的声音穿透礼堂内的喧闹与笑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兄弟们!”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神灼热,“这一年,咱们顶着刀子风,守着冻土线,用肩膀扛住了国门!没让一寸国土、一丝安宁从咱眼皮子底下溜走!咱们守住了国门,也守来了——咱们自个儿的好日子!往后啊,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咱们身后的祖国,只会像这灯笼一样,越来越红,越来越火!”
“好——!”台下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那是积攒了一整年的豪情与释放。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其间夹杂着激动挥舞手臂时钢盔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声,汇成一股充满力量与希望的洪流,几乎要掀翻简陋的屋顶。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闷响!礼堂后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刹那间,西伯利亚最凛冽的寒风如同决堤的冰河,裹挟着尖锐的雪片和刺骨的寒意汹涌而入,瞬间扑灭了门口几盏灯笼的光焰,也令靠近门口的战士打了个寒噤。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几乎被风雪吞没的身影。
是柳岚!
她裹着那条赵蒙生托人捎回家的、洗得发白的旧羊毛围巾,大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凝满了细小的冰晶,随着她的喘息微微颤动。她身上那件臃肿的棉衣早己被风雪浸透,显得沉重不堪。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棉被裹了好几层、几乎有半人高的粗陶罐子,罐口用油纸和麻绳封得严严实实。
“蒙生——!”她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冲破风雪的急切,有些发颤,却奇迹般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钉在了舞台中央那个瞬间僵硬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赵蒙生脸上的笑容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下一秒,他几乎是撞开了身前的人群,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冲进那尚未散尽的寒气里。
“岚子!”他一把抓住柳岚那双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陶罐沉甸甸地坠在他们之间,散发着隐约的、属于家乡的咸菜气息。“你……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这……这火车坐了多久?路上遭老罪了吧?”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心疼和难以置信的惊喜,从他急促的呼吸中迸出。
这是赵蒙生力排众议、一手促成的“边境团圆夜”。他深知,再坚固的防线,也需要亲情的温暖来滋养战士的心。
此刻,温暖的礼堂里,一幅幅团圆的图景正在各处静静铺展:角落里,林禹衡正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帮一位战士年迈的老母亲调试一副磨花了的老花镜,老人布满皱纹的手颤抖地摸索着镜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找到光明的喜悦;靠近厨房的区域,炊事班支起的三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浓郁的、带着膻香的羊肉汤气味霸道地弥漫开来,与旁边蒸笼里喷涌而出的、裹挟着面香和馅料鲜香的白色蒸汽热烈地交织在一起,构成最的年味交响;礼堂窗外,更远处属于大毛营地的方向,几盏原本雪亮刺眼的探照灯,此刻默契地、悄然地调暗了亮度,柔和的光柱扫过雪原,仿佛无声的致意,为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孤岛”让渡出一份安宁。
“爸爸——!”一声清脆稚嫩的童音响起。战士陈二柱那个刚满五岁、脸蛋冻得红扑扑像小苹果的女儿,挣脱妈妈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举着一张用蜡笔画得花花绿绿的纸,跌跌撞撞地冲向刚放下锅铲、还系着围裙的陈二柱。画纸上,一个穿着绿军装、顶着大太阳(孩子把坦克炮塔画成了太阳)的“大英雄”叉腰站着,旁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几个字:“守边疆的大英雄爸爸”。陈二柱一把抱起女儿,用满是胡茬的脸去蹭女儿冰凉的小脸蛋,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眼角却分明闪着晶莹的光。
礼堂外,避风的空地上,一堆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干燥的木柴在烈焰中噼啪作响,跳跃的金红色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寒冷的夜空,将周围厚厚的积雪映照得一片通红,也拉长了依偎在火堆旁那两个身影。
柳岚将头轻轻倚在赵蒙生宽厚坚实的肩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雪原。那里,象征着国界的冰冷界碑顶端,一点孤寂的红色警示灯在无边的墨色中固执地闪烁、明灭。
“蒙生,”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们……真不容易。”
赵蒙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揽着她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的所有暖意都传递给她。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篝火旁追逐嬉闹的孩子,扫过礼堂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和喧闹剪影,最后定格在深邃夜空中骤然绽放的几簇绚烂烟花——那是后方城镇为戍边将士特意燃放的慰问。赤红、明黄、翠绿的光华在墨蓝天幕上泼洒开来,瞬间照亮了整片冰原,也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眼中深沉的光。
“值得。”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岚子,你瞧,”他下颌微抬,指向那灯火、那人影、那烟花、那篝火,“这就是咱们,还有界河那边的他们,千千万万个穿着这身军装的人,在零下西十度的寒风里,在枪炮的阴影下,拼命守护的东西——这活生生、热腾腾、吵吵闹闹的人间烟火。”
呼啸的寒风掠过空旷的营地,卷起地上的雪沫,试图扑向那温暖的所在。然而,那满室的欢声笑语、锅碗瓢盆的碰撞、孩子的嬉闹、手风琴试探性的旋律、还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却汇聚成一股无形而强大的暖流,顽强地抵御着严寒的侵袭,在冰封的世界中心奏响了一曲属于和平年代、属于万千灯火中最坚韧也最温暖的那一盏——边境线上的团圆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