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脚边那座钱山烫到了脚。他低下头,死死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的惊骇,有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有对如此巨款本能的贪婪,还有一丝……被儿子这无声的、却比雷霆万钧的棍棒更狠的“反击”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狼狈和羞愤!
“点……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他那双布满老茧、能轻易捏碎土块、扛起两百斤粮袋的大手,此刻却像得了帕金森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伸向那堆钱山,又猛地缩回,仿佛那不是钱,而是烧红的烙铁!
王桂芬终于从巨大的眩晕中找回了一丝神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炕上扑下来,也顾不上冰冷刺骨的地面,踉跄着扑到那堆钱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捻起一张沾着泥点的“大团结”。那冰凉的触感,那清晰的图案和油墨香,无比真实地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的钱!好多好多的钱!
“钱……钱……是真的钱……”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狂喜和冲击带来的生理反应!她猛地看向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种近乎膜拜的光芒,“东子!东子!这……这都是你挣的?你……你咋挣的?”
陈秀也挣脱了呆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跳下炕,跑到钱堆旁,想碰又不敢碰,只睁着那双红肿却亮得惊人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陈卫东没有立刻回答母亲。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父亲身上。陈大山终于鼓足了勇气,或者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蹲下身。他伸出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抓向最上面那沓厚厚的“大团结”。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光滑的纸面时,他触电般地缩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一把将那沓钱抓在手里!厚实沉重的触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压在他的心上!
他低下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钞票上的图案,手指笨拙地、神经质地捻动着。一张,两张,三张……崭新的,半旧的,带着汗渍的……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卫东,那眼神里充满了赤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钱?哪来的?!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去偷!去抢了?!”巨大的财富来得太突然、太诡异,超出了他贫瘠想象力的极限,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短暂的狂喜!他宁愿儿子是去偷去抢了,也不敢相信这钱是“挣”来的!
“挣的。”陈卫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像淬火的钢,“干干净净,在县城黑市,倒腾山货,换东西,租柜台,卖裤子。”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这几个词,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锤子,敲击在陈大山那固守了几十年的认知壁垒上,砸得粉碎!
“卖……卖裤子?”王桂芬失声叫道,满脸的不可思议。卖裤子能挣这么多钱?
陈大山握着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看地上的钱山,又看看儿子那张疲惫却平静得可怕的脸,再看看妻子和女儿那同样震惊茫然的表情。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时代巨轮碾压而过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得他胸口发闷,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那沓厚厚的钞票,手指用力地捻着,仿佛要确认它们的存在。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这个一辈子倔强、一辈子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农民深陷的眼窝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无声的泪,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那是旧观念的崩塌,是对命运枷锁的无力感,是面对儿子这“离经叛道”却无可辩驳的“成功”时,一个父亲最后的、也是最狼狈的尊严。
陈卫东看着父亲佝偻颤抖的背影和那砸在地上的泪水,心中并无多少快意。他沉默地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整理好。然后,他走到墙角,掀开炕席一角,露出下面一个被老鼠啃出小洞的破瓦罐——那是陈家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保险柜”,里面空空如也。
他将整理好的一大沓钱,小心地放了进去,盖好炕席。又将剩下的零散毛票,分成两份。一份塞到还在抹泪、眼神发首的王桂芬手里:“娘,拿着,明天去供销社,割点肉,买点细粮,再扯几尺布,给秀儿做身新衣裳。”他的声音放缓了些。
王桂芬看着手里那厚厚一沓毛票,少说也有二三十块!她手一哆嗦,差点把钱掉地上,嘴唇哆嗦着,只会反复念叨:“买肉……买布……新衣裳……”
陈卫东将另一份更厚些的毛票,轻轻放在还蹲在地上、对着空荡荡的手心发呆的陈大山脚边。
“爹,”他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这钱,您收着。家里的债,该还的还。剩下的,您看着办。”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炫耀,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陈述。
陈大山身体猛地一震,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还带着泪痕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脚边那堆钱,又看向儿子。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惊疑、茫然、一丝微不可察的羞愧……最终,都化作一片沉沉的死寂。
陈卫东不再看父亲。他转向一首怯生生望着他的陈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的疲惫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妹妹枯黄的头发,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秀儿,”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哥答应你,以后,没人能逼你嫁人。谁也不行。”
陈秀仰着小脸,呆呆地看着哥哥。哥哥的手很冰,很粗糙,可揉在头发上的感觉,却让她那颗被恐惧冻结了两天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融化开来。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堤坝,她“哇”地一声扑进陈卫东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哭,而是劫后余生、被巨大安全感包裹的宣泄!
“哥!哥——!”
哭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回荡,撕心裂肺,却又充满了生的力量。
陈卫东轻轻拍着妹妹瘦骨嶙峋的背,目光越过她抽动的肩膀,望向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寒风依旧刺骨。但煤油灯的光芒,似乎比刚才亮了许多,顽强地穿透了黑暗,在破败的窗棂上投下温暖而坚定的光斑。
五百块,只是一个开始。这土炕上的惊雷,炸响的,是旧时代的丧钟。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屋里混杂着煤油、泥土和崭新油墨味的空气。三天之约己破,命运的枷锁,被他亲手砸开了一道裂口。
下一步,他要让这裂口,变成冲垮一切堤坝的洪流!那小小的柜台,那喇叭裤掀起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