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缸,沉甸甸地泼在陈家坳的上空。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土墙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哭诉。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只有陈家的破土屋里,还亮着一豆昏黄的煤油灯火,在窗纸上投下三个焦灼不安的影子。
陈大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熊,背着手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泥地咚咚作响,震得炕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破搪瓷缸子嗡嗡颤抖。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像盘踞的蚯蚓,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腮帮子咬得死紧,仿佛要把满口的牙都咬碎。烟锅里的劣质旱烟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冰冷的余烬,被他无意识地、狠狠地磕在坑沿上,发出刺耳的“梆梆”声。
“两天了!整整两天了!”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死死瞪着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声音嘶哑,像是砂纸在刮铁锈,“那小畜生!死哪儿去了!三天挣五百块?放他娘的狗臭屁!我看他是知道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脚底抹油溜了!留下这一家子给他填坑!”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王桂芬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怀里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陈秀。她脸色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豆跳动的灯火,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麻木。两天两夜,她几乎没合眼,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喉咙里打转。听到丈夫的咆哮,她只是把怀里的女儿搂得更紧,单薄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爹……”她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东子……东子他……兴许……”
“兴许个屁!”陈大山粗暴地打断她,唾沫星子喷了老远,“你生的好儿子!败家子!害人精!把秀儿的前程毁了!把咱家的活路断了!一千块!快嘴李那个老虔婆明天就要来拿一千块!拿不出来,咱全家都等着去蹲篱笆(监狱)吧!”他越说越绝望,那沉重的、无形的枷锁仿佛己经套在了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他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双手抱着花白的头,肩膀垮塌下去,那铁塔般的身躯第一次显出了佝偻的老态。
“爹……娘……”陈秀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小小的身体在王桂芬怀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哥……哥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声音细弱,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祈求。
“答应?他答应顶个屁用!”陈大山猛地抬起头,眼中是近乎疯狂的赤红,“老子当初就该……”狠话说到一半,看着女儿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恐惧的小脸,后面的话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痛苦的嗬嗬声。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寒风鬼哭狼嚎般的呜咽。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被拍响了!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屋里三人同时一震!陈大山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弹起,王桂芬惊恐地抱紧了陈秀,陈秀则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
“谁?!”陈大山厉声喝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快嘴李提前来逼债了?还是……那小畜生回来了?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更清晰的拍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陈大山脸色变幻,猛地抄起门后顶门用的那根粗壮槐木棍子,几步冲到门后,深吸一口气,哗啦一声拉开了门栓!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呼啸着灌进屋里,吹得灯火剧烈摇曳。门外站着的,正是消失了两天的陈卫东!
他浑身上下裹满了尘土,破旧的棉袄肩膀和后背磨出了几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棉絮,脸上、手上都带着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嘴唇冻得乌紫,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但就在这极度的疲惫之下,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燃起的两簇鬼火,跳跃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名为“野望”的光芒!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沾满泥污的破麻袋,麻袋沉甸甸的,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腰,可他的脊梁却挺得笔首!
“爹,娘,秀儿。”陈卫东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风箱在拉扯,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寒风,“我回来了。”
“你……你个小畜生!你还敢回来!”短暂的惊愕过后,陈大山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他抡起手里的槐木棍子,带着风声就朝陈卫东劈头盖脸砸去!那力道,完全是要把这个“败家子”当场打死!
陈卫东没有躲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猛地将肩上的麻袋往堂屋冰冷的地面上一掼!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在狭小的土屋里轰然炸开!远比两天前摔碎那五百块彩礼时更加沉重!更加震撼!整个地面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震得屋顶的灰尘扑簌簌落下,震得炕桌上的破搪瓷缸子哐啷乱跳,震得王桂芬和陈秀的心都跟着狠狠一抽!
麻袋口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崩开了!里面花花绿绿的东西滚落出来!
不是山货!不是破烂!
是钱!
厚厚一沓沓、一捆捆、用粗糙的纸条或麻绳扎紧的钱!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炼钢工人”,两元的“车工”,一元的“女拖拉机手”,还有无数皱巴巴、沾着油污汗渍的毛票……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下,瞬间铺满了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像一片骤然盛开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罂粟花田!那浓烈的油墨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屋里的煤油味和穷酸气,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陈大山那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砸下的槐木棍子,硬生生僵在了半空!离陈卫东的头皮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孔瞬间凝固,铜铃大的眼珠死死地凸出来,死死地钉在地上那一片刺眼的、足以颠覆他一生认知的“红绿海洋”上!眼里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一片茫然的空白!那根代表着父权和暴力的槐木棍子,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王桂芬的呜咽戛然而止!她猛地坐首身体,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小山似的钞票,仿佛看到了天方夜谭!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不是冷的,是巨大的冲击带来的眩晕感!
陈秀更是彻底呆住了!她小小的身子僵在王桂芬怀里,忘了哭,忘了怕,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里面倒映着满地的钱光,还有哥哥那虽疲惫不堪却如标枪般挺立的身影。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连窗外的寒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陈卫东站在钱堆旁,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他无视了悬在头顶的棍子,无视了父亲那见鬼般的表情,无视了母亲和妹妹的呆滞。他缓缓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血口子、同样沾满泥土的手,像捧起圣物一般,捧起一捆捆、一沓沓沉甸甸的钞票。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仪式感。
一沓……十元面值,厚厚一摞,怕是有几十张。
一捆……五元面值,用麻绳扎得整整齐齐,分量十足。
再一沓……混杂着各种面值,皱巴巴,却堆积如山。
他将这些钞票,沉默地、却重若千钧地,一捧一捧,堆放到陈大山脚边那冰冷的泥地上。很快,就在父亲那双沾满泥巴、此刻却僵硬如石的破棉鞋旁边,垒起了一座小小的、散发着油墨和泥土混合气息的钱山!那高度,轻易地超过了陈大山脚踝!
整个过程,屋里只剩下钞票摩擦的沙沙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
终于,最后一沓零散的毛票被陈卫东轻轻放在钱山的顶端。他首起腰,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显得扭曲、茫然、甚至有些滑稽的脸,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泥地上:
“点一点。”
这三个字,如同解开定身咒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