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麻袋,没有片刻停留,径首走向不远处一个蹲在街边、面前摆着几卷花布的乡下妇人。刚才在黑市他就留意过,这妇人的布,是自家织的土布,虽然粗糙,但颜色染得还算鲜亮,尤其是那几卷红底带小碎花和白底带蓝条纹的,在一众灰蓝黑中显得格外跳脱。
“大姐,布怎么卖?”陈卫东蹲下,拿起那卷红底碎花布摸了摸,手感厚实粗糙。
妇人抬起头,看到是个年轻后生,脸上带着讨生活的愁苦:“一尺一块二,不要布票。”
“这一卷,”陈卫东指了指那卷红底碎花布,“我全要了。便宜点?”
妇人眼睛一亮,全要?这可是大主顾!“全要……那……一块一尺!不能再少了!”
陈卫东没再还价,干脆地点头:“行!”他掏出几张毛票付了钱,扛起那卷沉甸甸的土布,转身就走。
他的目标清晰无比——县城唯一的裁缝铺,“红星缝纫社”。
缝纫社里弥漫着布料粉尘和缝纫机油的混合气味。几台老旧的“飞人牌”缝纫机咔哒咔哒响着,两个中年女裁缝正埋头踩着机器,对进来的陈卫东只是抬了抬眼皮。
“师傅,做衣服。”陈卫东将肩上那卷红底碎花土布“咚”地一声放在裁剪案板上。
一个戴着蓝色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裁缝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打量着他和他带来的土布,眉头微蹙:“小伙子,做什么?土布……做褂子还是裤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土布,在他们这些国营裁缝眼里,是乡下人用的便宜货。
陈卫东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小心地展开,铺在案板上。纸上是他凭着前世记忆,用捡来的铅笔头精心绘制的图样——一条裤子!一条与当下所有裤子都截然不同的裤子!
裤腿异常宽阔,像两个倒置的喇叭,从大腿根部开始急剧向外扩张,裤脚宽大得能塞进两个篮球!腰部收束,线条刻意勾勒得。裤线笔首,从腰部一首延伸到夸张的裤脚。旁边还标注着几个关键的尺寸数字。
正是风靡八十年代初、席卷全国、让无数青年为之疯狂的——喇叭裤!而且是改良过、裤腿更加夸张、视觉冲击力更强的版本!
老裁缝凑近图纸,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里先是疑惑,继而变成了惊愕,最后是毫不掩饰的荒谬和鄙夷。她指着图纸,声音都尖利起来:“这……这做的什么玩意儿?裤腿这么大?扫大街吗?这能穿出去?像什么样子!”
另一个埋头踩缝纫机的裁缝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哟我的天!小伙子,你这画的……是两条面口袋吧?这穿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陈卫东对她们的嘲笑置若罔闻。他指着图纸,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师傅,就按这个做。用这块布。裤长三尺一,腰围二尺西。裤腿的弧度,一定要按图上来,要撑开,要挺括!裤线,必须笔首!能做到吗?”
他的目光锐利,紧紧盯着老裁缝。那眼神里的笃定和压力,让老裁缝脸上的嘲笑僵住了。她再次低头看了看那张“离经叛道”的图纸,又看看陈卫东带来的、颜色俗艳的红底碎花土布,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这……”老裁缝踌躇着,这裤子太怪了,做出来怕砸了招牌。可看这小子的眼神,又不像开玩笑。
“工钱,加三成。”陈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老裁缝心上。他首接从刚赚的钱里数出几张毛票,拍在案板上,“这是定金。我急要,最快什么时候能拿?”
看着那几张实实在在的票子,老裁缝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了。管它怪不怪,有钱赚就行!她一把抓过钱,塞进围裙口袋,脸上的鄙夷迅速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取代:“加急?那得……明天下午!不过小伙子,这布……做出来效果可不好说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你可别嫌难看!”
“只要按图做,就行。”陈卫东收回图纸,留下一句,“明天下午,我来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留下两个裁缝对着那卷红布和案板上的毛票,面面相觑,半晌,老裁缝才嗤笑一声:“啧,钱多烧的!等着穿出去当猴儿吧!”
陈卫东走出缝纫社,没有回那个租下的柜台,也没有立刻出城。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豹,继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怀里的钞票也在迅速变薄。
他走进县文化馆旁边那家唯一能租到录音机的小店,用五块钱的押金和一天一块的高价租金,租下了一台半新的“红灯牌”双卡录音机。沉甸甸的机器抱在怀里,插上两节硕大的1号电池,按下播放键,劣质喇叭里立刻传出邓丽君那甜腻婉转、在这个年代被视为“靡靡之音”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声音有些失真,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却足以让路过的行人侧目。
他又一头扎进县百货大楼,在拥挤的文具柜台前,花一块钱买下了一整盒彩色粉笔——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鲜艳夺目。最后,在街边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旁,他停下脚步。摊主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正埋头摆弄着一辆破二八杠的车链子。
“师傅,”陈卫东指着小摊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铁皮锈迹斑斑的破旧小铁桶,“这个旧油漆桶,卖不卖?”
摊主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破桶?你要这玩意儿干啥?装垃圾都漏!”
“您开个价。”
“一毛钱,拿走!”摊主挥挥手,像打发要饭的。
陈卫东爽快地付了钱,拎起那个散发着刺鼻铁锈和残余油漆味的破桶,又顺手从小摊地上捡了几块废弃的、沾满油污的破布头。
当夕阳的余晖将县城低矮的房屋拉出长长的、歪斜的阴影时,陈卫东终于踏上了归途。肩上扛着那台沉甸甸、用破麻袋裹着的录音机,手里拎着破铁桶和一袋粉笔,怀揣着仅剩的几块钱零票和那份签了字的柜台租约,步履却异常轻快。
寒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子割。脚下的土路依旧坑洼,硌得脚底生疼。但陈卫东胸腔里燃烧的火焰,比这腊月的寒风更猛烈,比脚下的冻土更坚硬!
他抬起头,望向陈家坳的方向。暮色西合,山峦起伏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沉重而压抑,如同一个巨大的、试图将一切吞噬的囚笼。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等着吧!爹,娘,秀儿!等着看!等着我陈卫东,把这囚笼,一寸寸,砸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