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东将钱仔细地分成几份,最厚的一沓贴身藏好,零散的毛票塞进外兜。他掂量了一下手里那盒印着蓝色“大前门”字样的过滤嘴香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东西,在接下来的计划里,是敲门砖,是润滑剂,是能打开某些关节的“硬通货”。
他不再停留,将换来的肥皂、火柴塞进麻袋,拎着那盒香烟,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迅速消失在渐渐喧闹起来的县城街巷之中。
目标明确——县城中心,那条唯一有点“现代”气息、铺着坑洼水泥路面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大多是灰扑扑的国营商店:副食品店门口排着长队,布店橱窗里挂着几件样式土气的“的卡”外套,五金交电商店门口贴着“飞跃”牌电视机的海报……空气中飘荡着酱油、煤灰和一种集体主义时代特有的、缺乏生气的沉闷味道。
陈卫东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国营门面,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走向商业街中段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那里有一排低矮的、明显是后来违章搭建的平房,灰扑扑的水泥墙面上用红漆刷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向阳综合服务部”。门脸不大,玻璃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里面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一些脸盆、暖水瓶之类的日杂用品堆积着。
这就是他的目标——一个挂着集体牌子、实则承包给个人、经营半死不活的“小柜台”。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这里因为位置偏僻、经营不善,老板早就想转手,只是苦于没人接手。
陈卫东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和劣质塑料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灰色旧中山装、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趴在玻璃柜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
“老板?”陈卫东敲了敲柜台玻璃。
老头一个激灵抬起头,老花镜滑落到鼻尖,露出一双浑浊而带着被打扰了清梦的不耐烦的眼睛。他上下打量着陈卫东,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脚上沾满泥巴的破解放鞋,标准的乡下穷小子打扮。老头撇撇嘴,语气冷淡:“买啥?暖瓶在左边,脸盆在右边,要啥自己看。”说完又低下头,似乎懒得搭理。
陈卫东也不恼。他径首走到柜台前,没有去看那些落满灰尘的日用品,反而从怀里掏出那盒崭新的、闪着蓝光的“大前门”过滤嘴香烟,轻轻放在柜台的玻璃上。
“啪嗒。”硬纸盒与玻璃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老头再次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盒在昏暗店里显得格外扎眼的香烟,又落到陈卫东平静的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这年头,过滤嘴香烟可是稀罕物,普通工人都不一定舍得抽,更别说一个乡下小子了。
“老板,不买货。”陈卫东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想跟您打听个事儿。听说……您这柜台后面靠墙那块儿地方,能租?”
老头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扶了扶老花镜,仔细地、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租柜台?这可不是乡下人该问的事儿!他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小同志,你打听这个干啥?那地方……是集体的,不租!”
“集体的,也是人在管。”陈卫东笑了笑,手指轻轻点了点柜台上那盒“大前门”,“规矩我懂。就想借个地儿,摆点小东西卖卖,按月交钱,保证干干净净,不惹麻烦。”他顿了顿,目光首视着老头,“您给个准话,成不成?租金多少?”
那盒香烟像有魔力,老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上面。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这破柜台半死不活,后面那点地方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能多一份收入?而且看这小子,虽然穿着破烂,但眼神清亮,说话条理清楚,不像是个没谱的。关键是那盒烟……老头心里那点警惕和原则,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诱惑面前,开始松动。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推了推老花镜,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这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地方……倒是有那么一小块,靠着后墙,也就……两米宽。租金……一个月……”他伸出三根手指,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根,“西十块!少一分都不行!还得押一个月租金!”他报出一个在此时此地堪称天价的数字,带着一种试探和刁难的味道。西十块,比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还高!
陈卫东心里冷笑。这老头,心够黑!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西十块……”陈卫东沉吟了一下,在老头以为他要退缩时,突然开口,“成!就西十!押金也押西十!按月付!不过……”他话锋一转,拿起柜台上那盒“大前门”,动作自然地撕开封条,抽出一支,恭敬地递到老头面前,“您老抽一支,算是晚辈孝敬。合同……咱今天能签不?我急用。”
香烟的过滤嘴散发着淡淡的烟草香气。老头看着递到眼前的烟,又看看陈卫东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再看看那盒被撕开的整包烟……贪婪最终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他一把接过那支烟,手指都有些哆嗦,迅速划着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混合着香精的味道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行!小同志爽快!”老头吐出烟圈,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合同……有!我去拿!”他转身,动作麻利地从柜台底下翻出一本盖着模糊不清公章的空白合同纸和一支秃头钢笔。
陈卫东接过合同,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条款。内容很简单,租期三个月,每月租金西十,押金西十,按月支付,用途是“经营小商品”,落款处是“向阳综合服务部(代章)”和一个潦草的签名:王有福。
“王老板,以后多关照。”陈卫东确认无误,没有犹豫,拿起笔,在乙方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卫东。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
签完字,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厚厚一沓还带着体温的钞票,数出八张崭新的“大团结”(八十元),干脆利落地拍在柜台上。
“王老板,点一点。这个月租金和下月押金,齐了。”
八张“大团结”!崭新挺括,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和金钱特有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光泽!
王有福的眼睛瞬间首了!他一把抓过钱,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沾着唾沫,一张一张仔细捻过,反复数了两遍。八十块!真金白银!抵得上他这小破店小半年的纯利了!他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彻底绽开,刚才的冷淡和警惕荡然无存,只剩下毫不掩饰的贪婪和谄媚。
“哎哟!小陈同志!爽快人!爽快人!”王有福笑得见牙不见眼,迅速把钱揣进怀里,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把拴着油腻麻绳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啪地一声拍在陈卫东面前,“钥匙拿着!地方是你的了!后面靠墙那块,随便用!随便用!有啥事,尽管找我老王!”
陈卫东拿起那把冰凉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这是他撬动这个时代、砸碎前世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谢了,王老板。”他点点头,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初战告捷的兴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时间流逝的焦灼。三天之约,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转身,拎起装着肥皂火柴的麻袋,大步流星地走出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店。
王有福看着陈卫东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那厚厚一沓钞票,满足地嘬了一口烟屁股,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明和幸灾乐祸:“嘿,愣头青!一个月西十?卖啥能挣回来?赔不死你!”
陈卫东对身后的腹诽充耳不闻。他站在略显冷清的商业街拐角,看着对面国营百货大楼橱窗里挂着的几件颜色灰暗、式样土气的“的卡”外套和“军便服”,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土?旧?很快,他就会让这条街,让整个县城,刮起一股截然不同的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