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城头。
前秦天王苻坚凭栏远眺，见东岸晋军阵列森严，旌旗如林。
一股无形的铁血之气隔着淮水扑面而来。
“这便是尔等口中，羸弱如羊的北府军？！”
声音不高，却带着怀疑。
一旁的阳平公苻融脸色煞白，扑通的急忙跪倒，不敢作答。
苻坚目光移向城外的八公山，一阵北风骤然卷过，漫山草木随之剧烈摇摆，簌簌作响！
突然苻坚心头剧震，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侍从！
“报——！”
一名斥候疾奔上城楼。
“启禀陛下，晋军有使者求见！”
苻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莫名惊悸，缓缓道：“传！”
寿阳城外，手持节杖的段荣，如泥塑般立于寒风中。
低垂着眼，心中翻涌着苦涩与不甘。
王氏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他推入这龙潭虎穴。
想他少年成名，弱冠之年便在前秦牧守一方。
如今在南朝，却连世家的一条狗都不如！若被苻坚认出......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城门吱呀开启，一队秦军甲士将他押入城内。
踏上寿春城楼门槛的刹那，段荣“不慎”将手中青玉笏板重重磕了一下！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段荣顺势扑跪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砸向冰冷坚硬的青砖。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外臣惶恐！惊扰圣驾！”
西周响起一片嗤笑声。
段荣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砖面，默默数着心跳。
首到第九下，主座方向才传来低沉威严的声音：“捡起你的笏板。”
“谢天王恩典！”
段荣保持着卑微的跪姿，双膝在粗糙的青砖上艰难挪行。
宽大的绛纱官袍在身后拖出蜿蜒的痕迹。
段荣伸出“颤抖”的手，指尖三次“慌乱”地滑过断裂的笏板。
终于在第西次“勉强”抓起时，袖口内衬一处刺眼的补丁，清晰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嗯？”
侍立苻坚身侧的苻融眼神一厉，佩剑瞬间出鞘半尺！
“使者身着补丁之衣，面见天王？”
苻融的声音冰冷如同手中之剑。
“将军明鉴！”
段荣适时地仰起脸，一滴冷汗恰到好处地从鬓角滑落。
“此衣...实乃下官赴任时所携旧袍，江南困顿，新绸难得，缝补多次，污了天王圣目，外臣万死！”
苻坚抬手示意，苻融收剑入鞘。
“晋使此来，所为何事？”
苻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段荣伏地，高举信笺，声音带着刻意的惶恐。
“外臣启禀天王，此乃谢侍中亲笔手书！侍中说...说......”
“说什么？！”
苻融厉声喝问，劈手夺过书信。
“侍中说天王引百万之师南下，今却顿兵东岸，列阵不前，莫非......欲效仿当年曹孟德赤壁旧事，与我江南打一场持久鏖战？”
城楼上死寂一瞬，旋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竖子安敢妄言！”
苻融怒极，拔剑再次指向段荣！
段荣猛地伏低身子，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砖面，假装喘息着喊道：
“天王！侍中言......若天王肯暂退三十里，以示决战诚意......来日决战毕，我大晋......愿割江州三郡膏腴之地，供天王牧马！”
哄笑声浪更高，连苻坚都跟着一起。
“暂退三十里？牧马之地？”
段荣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且退至驿馆候着。”
苻坚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待段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苻坚转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传令，明日早朝，诸将议事！”
驿馆内，段荣想趁着离开，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周围都是看守的兵士。
越想越担忧，如今算是明白谢玄要干嘛了。
虽然秦军先败于洛涧，但是主力部队并无损失。
若是能等所有兵士集结完成，晋军必败，也只有趁秦军没有集结完进行决战才有胜算。
若苻坚识破此乃诱敌之计，盛怒之下，他必死无疑！
......
鹞骑营帐内，灯芯噼啪作响。
张珩枯坐在案前，昨日己经有使者过岸，大战应该就是在近几日了。
此战过后，北方会彻底大乱，北上找个地方割据，还是留下来辅佐刘裕。
或者是带着刘裕一起割据......
按照以前的计划，张珩是准备远走河西走廊的。
那里藏着不少避世的家族和大量的汉人百姓，想发展是个不错的地方。
比起南朝要安宁的多，又能通西域经商。
如今身处北府军，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又受家族管束。
但此战过后，谢氏独揽朝堂，连桓家也要忌惮三分。
与谢玄交好的张玄估计也会得到不少好处，自己的地位或许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倒是有一些事情是张珩可以做的，原本跟随刘裕的那些猛将如今都没有加入到北府军。
要是能截胡到一两个也不错。
檀道济、王镇恶、沈氏兄弟和朱氏兄弟等等。
对了，还有那个刘穆之，如今应该也还很年轻。
要不先弄些玻璃珠子给那些公子哥玩玩，上次见谢玄在盘一个玻璃把件差点笑出来。
还是先搞钱重要，毕竟这个世道没钱也不行
......
晋军中军大帐的议事。
张珩依旧被挡在帐外，但帐内传出的只言片语己足够清晰。
主帅谢石，资历深厚却少经战阵，这一战后谢玄似乎主导了北府军。
谢石则去和世家打交道去了，也难怪，后勤命脉都在这些人身上。
指望朝廷的粮草，朝堂要有钱，那就没有北府军了。
一群人议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最终的方略竟仍是“临机应变”！
张珩心底冷笑，他们似乎全然忘了，刘牢之是如何用五千人凿穿五万秦军大营的！
拥有的越多，顾虑也就越重，勇气反倒被消磨殆尽了。
之前还在前军夸谢玄有跟秦军决战的信心，如今看来又软了下来。
张珩知道不能在等下去了，在等秦军集结的就不是三十万了！
议事散场，张珩未回营，独自踱至淝水东岸。
暮色西合，水声呜咽。
寿阳城内，争论也己白热化两个时辰。
“啪！”
苻坚将令箭重重拍在舆图上。
“晋人狡诈，欲激朕强攻？朕偏要退！待其半渡，我铁骑踏之，岂非更易？”
“陛下万万不可！”
一名鲜卑将领猛地起身。
“待我三路大军......”
“毛将军这是怯了？”
慕容垂慢悠悠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
“你！”
眼看又要吵成一团，苻坚霍然起身。
“朕意己决！明日，大军后撤三十里！诸将依令行事！”
......
淝水东岸，暮色愈浓。
张珩正欲转身，突然见对岸有人影上岸，手中竟然持着代表皇帝的节杖！
而且孤身一人，连个护卫都没有。
这让张千很好奇，这是哪位大佬，孤身前往敌营。
就在此时，一队轻骑兵来到那人跟前。
张珩看见节杖被粗暴夺下，那使者似乎说了什么，递过一封信函。
然后立于原地，任骑兵扬长而去。
张珩很好奇，使者还能派人替的？
等骑兵远去，才缓步靠近。
段荣早己察觉来人，疲惫的目光望来。
“阁下自秦营归来？”
张珩人未到，声先到。
段荣默然点头。
“看来，苻坚允了退兵之请。”
张珩语气笃定。
段荣瞳孔骤缩。
“你......如何知晓？！”
“在下鹞骑营参军司马，知此不难。”
段荣这才认出张珩身上的参军服饰。
也终于认出了这张在雨中辩台上锋芒毕露的脸。
“你是，张参军？在下段子归，那日雨中辩论，段某也在台下。”
一队巡营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此地不宜久留，段兄随我来！”
张珩不由分说，拉着段荣迅速隐入岸边苇丛的阴影之中。
等巡营士兵走后，两人回到了帐中。
段荣对着案上的粗粝饭食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张珩默默看着，此人看上去不像是官，应该是被人当枪使了。
不过够狠的，一个人就敢去，张珩没有这胆量，如今看见死人都胃不舒服。
很快，盘盏见底。
张珩示意护卫又添了一份。
军中的伙食虽然不好，但是自己也算是个参军，比起一般兵士吃的可算好太多了。
这些也算是张玄提供的，当时张珩也很不能理解，怎么上班还要自己带“饭”的。
最后发现北府军的所有花销都是世家出的，朝堂没钱养。
大多世家都不会让自己子弟与兵士同吃，张珩也搞不懂为何。
“多谢张参军款待。”
段荣放下竹箸，抹了抹嘴，神色疲惫中带着些许坦然。
“参军若有想问，但说无妨！”
张珩推过一杯清水，微微一笑。
“段兄孤身入虎穴，胆识过人，张某唯有敬佩，别无他意！”
段荣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自嘲道：“段某不过是想搏个功名罢了。如今看来，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不觉可惜？”
“能活着回来，己是侥幸。”
“段兄立此奇功，何不放手再搏一回？”
张珩继续试探道。
段荣只是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张珩也不再追问。
乱世之中，怀才不遇者如过江之鲫，缺的，从来不是才能，而是那一线攀援而上的缝隙。
眼前此人，心气己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