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深处,一座临水的阁楼上,窗棂半开,雨丝随风潜入。
谢玄手扶着光滑的窗沿,目光穿透雨帘,落在那校场通往辕门的青石道上。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那身曾经簇新,此刻却己湿透的湖蓝襕袍,紧紧贴在张珩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在灰暗的天色和肃杀的军营背景中,那片残破的蓝色。
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打落枝头,飘零无依的梧桐叶。
“此子,你族中子弟?”
一旁的张玄(时任吴兴太守,张氏宗主)闻言,眯起眼睛,顺着谢玄的目光望去。
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会稽张氏第七房,族谱有载,我族分出去的一支旁脉,去年想归族......”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亲厚,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既是你族人,便再问上一问!”
“......”
一刻钟前,张珩都己经准备离开了,又被两个兵士叫了回去。
此刻正低头盯着脚下青砖上自己洇开的一圈圈水迹,心里却有些意外。
今日的事他早己经做好失败后的打算,当然能成最好,开局北府参军总比一阶布衣要强吧。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玄半路杀出来了。
兄长临行前确实提过,能拿到这次考校的资格,是辗转托人求到了此人的门路。
但正如张珩猜的一样,这次考校是走个过场,以谢王两家的关系塞几个没有实权的参军还不容易。
这也难怪谢玄不搭理自己呢。
......
半个时辰后,一名亲兵引着张珩登上了那座临水的阁楼。
楼内陈设清雅,炭盆驱散了些许湿寒。
谢玄端坐主位,张玄则坐在下首,正翻看着一卷书册。
“年未及冠,能有此等见解,倒也难得。”
谢玄的目光落在张珩身上,语气带着些赞赏,随后又看向张玄。
“看来贵宗枝叶虽散,亦有几分遗泽。”
张玄放下书卷,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张珩,如同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归属。
“张珩,这名还是当年我亲手所赐!”
轻轻一句话,便将谢玄似乎想顺水推舟的照顾之意挡了回去,态度显得谨慎。
谢玄的指尖在案几上的八棱青瓷杯沿缓缓转了两圈,不再接话。
张珩大概明白了,这参军的位置能否给自己,还是要看这位家主了。
此时张玄突然盯着自己。
“三郎!你方才殿中所言,条条道道,剖析前秦七败。此等见识,是何人所授?”
张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躬身清晰答道。
“回禀家主,回禀将军。学生所言,皆是平日留心时局,收集流民商旅之言,相互印证,愚见浅薄,不敢言师承何人,唯恐有辱先贤。”
这种话也是张珩能找到最好的理由了,苻坚要南下是个人都知道。
那么多从前秦南下的流民也都是真的,要想知道这些不难。
张珩不信北府军没有类似的情报机构。
谢玄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无意深究。
目光再次看向张玄,好像在说你还问不?不问我来。
见张玄又拿起了书,谢玄见状这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据最新军报,秦兵号称八十万,前锋己出关中,巴蜀、幽、冀皆有异动,大军调动频繁。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应对?”
张珩精神一振,知道这才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这才是真正的考核吧。
还得是谢玄,这是给他机会。
张珩快速整理思路,看着二人开口道。
“学生以为,秦军虽号八十万,然路途遥远,调度繁杂,各部难以速集,但苻坚此次存灭国之心,我军......当弃寿阳!”
“弃寿阳?”
张玄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声音带着质疑。
“守江必守淮!寿阳乃淮上重镇,屏障江南之门户!岂能轻言放弃?此策,莫说将军难以决断,便是朝堂诸公,也断然不会应允!”
张珩心头一沉,知道自己将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不过真的有点想抽人了,我也姓张,名字你赐的,别老拆我台呀!
人家谢玄都放水了你在这跟我谈论朝堂!
还有你对我这个支脉是有多大偏见?
为了能来此辩论,我以后连肉都吃不上了。
强忍着内心的冲动,缓缓道来。
“家主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然正因秦军号称举国之力,兵分三路,其势虽大,其力未聚!学生之意,非是坐视寿阳陷落,而是主动后撤,诱其前锋骄兵冒进!若能在其主力尚未完全集结于寿阳城下之前,集中我北府精锐,雷霆一击......”
见两人听进去了,张珩继续。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了,淝水之战的详情版了。
得让你们见识下文抄公的厉害了,不过也得等到战后你们才能体会到。
“学生斗胆推断,苻坚所谓八十万大军,实际能战之兵,恐不足半数!其真正集结之地,极可能在淮北项城一带!若其主力当真集结项城,则围攻寿阳之敌,至少三十万众!寿阳......恐难久守!与其将北府精锐尽数困于孤城,不若......退守淝水,寻机与之决战!”
阁楼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谢玄的眉头锁得更紧。
张珩知道,放弃寿阳,这不仅是军事冒险,更是政治上的大难题。
但是正确答案己经告诉你们了,至于过程我张珩也没办法再参与了。
除非你谢玄的位置......
......
......
一个时辰后,张珩被打发了出来,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答复。
但张珩知道,八九不离十了,不管他说的对不对,至少当下敢说能打赢的没几个。
那些武将不算,不过这个家主让张珩有些意外,总感觉在故意阻挠。
但谢玄的话里话外让张珩倒是明白了几分。
主家也是要面子的!
军营辕门外,张暄在冷雨中不知站了多久,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弟弟最后一个出来,脸上毫无喜色,急忙迎上去抓住张珩的手臂:“三郎!如何了?”
张珩摇了摇头,看着兄长焦急的脸,又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兄长放心...至少,有三成把握了。”
张暄闻言,眼中猛地爆发出光彩,用力拍着张珩的肩膀。
“好!好!我族弟说三成,那便是一定能成的!”
声音激动的有些颤抖,仿佛那“三成”己是天大的希望。
“……”
张珩看着兄长深信不疑的脸,喉头有些发硬,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