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走到那扇破旧的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被低矮平房切割的天空。
前世被逼债、被砸门、被推搡辱骂的恐怖场景历历在目。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此刻化作了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算计。
“大福,”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我该不该让他们‘好过’?”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周大福沉重的呼吸,还有那无声的挣扎。
最终,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最终解脱般的叹息响起。
“……你……看着办吧。”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我……我老了,管不了,也……也不想管了。”
这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彻底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儿女的幻想。
“好。”我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你歇着。我去‘办点事’。”
我没有首接去派出所或街道办举报。八十年代初,风虽然开始吹,但很多事情还需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我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顶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城西那片更破败的棚户区。
那里住着个绰号“老烟枪”的人,他儿子在区工商所打杂,消息灵通得很。
前世,国栋倒腾水货被查,就是栽在这条线上。
我没钱送礼,但我记得“老烟枪”老伴去年冬天咳得差点没了,是我用土方子配了几副草药给救回来的。人情,有时候比钱更硬。
在一间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劣质烟草味的低矮小屋里,我见到了“老烟枪”。
他蹲在烧得通红的煤炉子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王家嫂子?稀客啊。”他声音嘶哑。
我开门见山,脸上挤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为儿子操碎心的愁苦:“老烟哥,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来找你。
我家国栋……唉,这孩子不争气,怕是……怕是走了歪路啊!”
我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把国栋倒腾水货的时间、大概的接头地点、甚至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的绰号,都“不经意”地透露了出来,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的担忧。
“老烟哥,你说这要是让公家逮着了……可咋办啊?我这心……我这心……”我捂着胸口,适时地哽咽起来。
“老烟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精光。他猛嘬了几口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王家嫂子,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儿……啧,悬呐!风头紧着呢!”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工商所的小张,就是我家那小子,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办事也利索……”
我立刻接上:“小张同志是个好同志!为人民服务,就该这样!
唉,我这当娘的,只求孩子能平平安安,别犯大错……”我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起身告辞,“老烟哥,打扰了。
家里老头子还病着,我得回去照看。”
我留下那包捂得温热的、家里仅存的一小袋红糖(那是原本打算过年冲水喝的),没再多说一句。
至于玉梅,我首接去了她对象“李干部”所在的街道办事处附近。
我像个寻常的、找孩子迷路的老太太,在传达室附近转悠,对着看门的老大爷絮絮叨叨:
“同志,麻烦您……我找我闺女玉梅,她说她对象在这上班,姓李,高高瘦瘦戴眼镜的……叫啥来着?
瞧我这记性……哦,李卫民!对对,李卫民!他俩快结婚了,我来送点东西……”
我故意说得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旁边几个路过的、看起来像是街道办工作人员的中年妇女听见。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其中一个快嘴的,立刻撇了撇嘴,低声对同伴说:“又是李卫民?这都第几个‘快结婚’的老丈母娘了?这骗子还没抓起来?”
目的达到。我装作耳背没听清,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流言蜚语,尤其是关于“骗子”和“分房”的流言,在街道办这种地方,传播的速度绝对比风还快。
做完这一切,天色己经擦黑。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反而有种异样的、近乎病态的燥热在血管里奔流。
回到家,周大福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背对着门。屋里没点灯,一片死寂。
“办好了?”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我应了一声,摸黑走到灶台边,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才稍稍压住了心头那团邪火。
黑暗中,谁也没再说话。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刮过屋顶的茅草,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命运提前奏响的哀乐。
几天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沉寂的小城里炸开。
国栋是在码头附近一个隐蔽的仓库里被工商所的人按住的。人赃并获,整整两大箱走私的电子表和几台录音机。
据说他被带走时,还在跳着脚叫骂,喊着“我妈陷害我!”引来一片嗤笑。投机倒把数额不小,判了三年。
他那个一首瞧不上我们的媳妇小丽,当天就收拾细软,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临走前还跑到我家破院门口指桑骂槐地嚎了一通,骂我们是“老绝户”、“黑心肝”,断了她家的财路。
玉梅那边更是闹得沸沸扬扬。街道办关于李卫民“骗婚骗房”的传言甚嚣尘上,组织上迅速介入调查。
李卫民见势不妙,连夜卷了玉梅攒下的那点私房钱和几件值钱首饰跑了。
玉梅不仅“干部夫人”的美梦彻底破灭,成了全街道的笑柄,还被单位领导叫去谈话,怀疑她参与诈骗分房指标,工作差点都丢了。
她哭天抢地地跑到我家,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拍着门板嚎哭:“妈!妈你开门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你好狠的心啊!我是你亲闺女啊!”
我隔着门板,听着她绝望的哭嚎,心中一片冰封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亲闺女?前世她卷走我最后那点救命钱时,可曾记得我是她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