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西厢耳房内，油灯昏黄的光焰在墙壁上投下跳跃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刺鼻的酒气、苦涩的药味，以及一种濒死挣扎的绝望气息。
李澈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修罗，在昏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搏杀。汗水早己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额前碎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随着他粗暴而精准的动作甩落汗珠。
曹谨那只扭曲的左臂，被他用浸透烈酒的粗布反复擦拭消毒。冰冷的刺激和酒精渗入伤口的剧痛，让昏迷中的老太监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李澈眼神冰冷，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拿起那瓶浑浊的药油，毫不吝啬地倒在掌心，用力搓热，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开始揉搓曹谨脱臼（或骨折）关节周围的筋肉！他要强行活血化瘀，为可能的后续处理争取时间！
“呃……嗬……” 曹谨的痛哼更加剧烈，那只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破褥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墙角的小福子早己吓得在地，双手死死捂着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看着七殿下那双在昏暗中亮得吓人、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看着他如同对待死物般“折磨”着曹公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这哪里是愚钝病弱的皇子？！分明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李澈对身后的恐惧视若无睹。他迅速处理完曹谨手臂周围的瘀肿，又撕开更多干净的麻布，蘸着烈酒，开始擦拭曹谨身上那些被殴打开裂的伤口。每一次擦拭都带起皮肉的颤抖和血水的渗出。最后，他拿起那卷麻布，极其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开始为曹谨身上几处最深的伤口进行包扎。动作粗暴，勒得极紧，只为止血！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转向青萍。
少女的情况似乎更糟了。灌下去的退热药汤似乎起了点作用，但高烧并未完全退去，身体依旧滚烫。烈酒的擦拭带走了部分体表热量，却也让那些皮开肉绽的鞭痕更加狰狞红肿，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淡黄色的组织液，这是感染的征兆！
李澈的心沉了下去。没有抗生素！在这个时代，感染几乎等同于死亡宣告！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再次拿起烈酒棉，更加小心地避开伤口中心，只擦拭周围完好的皮肤降温。同时，他拿起那瓶浑浊的药油——这是他手头唯一具有微弱消炎作用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青萍伤口周围的皮肤上，试图阻止感染的蔓延。刺鼻的药油气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时间在无声的搏杀中流逝。油灯的光焰越来越微弱，灯油即将燃尽。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灰白。
李澈的体力也到了极限。这具身体本就孱弱，一夜的惊变、潜行、心力交瘁，加上这高强度、精神高度紧张的救治，早己透支。他眼前阵阵发黑，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手擦拭都重若千钧。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滑落，滴在青萍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蒸发。
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认输！就是看着这两个对他展现过忠诚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他咬着牙，舌尖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那是用力过猛咬破了口腔内壁。他强迫自己集中最后一点精神，再次拿起烈酒棉，擦拭青萍滚烫的颈侧。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曹谨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李澈的动作猛地一顿！他霍然转头！
昏黄的灯光下，曹谨那只的眼睛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 的微弱气音。
醒了？！曹谨醒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李澈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扑到曹谨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曹谨！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曹谨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聚焦在李澈汗水和血污混杂的脸上。片刻的茫然之后，那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悲痛和自责淹没！他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抓住李澈，却又无力地垂下，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殿……殿下……老奴……无……无能……害……害了您……和……青萍……”
“别说傻话！” 李澈紧紧握住曹谨那只冰凉的手，声音斩钉截铁，“你活着！青萍也活着！这就够了！撑住！听到没有！撑住！”
曹谨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深深的皱纹滑落，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巨大的痛苦和疲惫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地阖上，但呼吸却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丝。
就在这时——
“嗯……” 床榻另一侧，青萍也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清晰一些的呻吟。
李澈猛地回头！
青萍的眉头依旧紧蹙，但脸上的青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些，呼吸虽然急促，却不再像破风箱那般令人窒息！李澈颤抖着手摸向她的额头——依旧烫手，但似乎……比之前那种灼烧灵魂的高热，降低了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这微弱的降温信号，如同黑夜中的启明星！
药！那包土方子的退热药，加上烈酒的物理降温……起作用了！虽然缓慢，虽然依旧凶险，但……他们在向好的方向挣扎！
巨大的疲惫和这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李澈强撑的意志。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地上！
“殿下！” 墙角的小福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想要搀扶。
李澈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刺激着他几乎麻木的神经。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也许是汗水？），目光再次投向窄榻上两个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但似乎……暂时稳住了一线生机的人。
油灯的光焰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明消失。
狭小的耳房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灰白色光线，顽强地从破旧的窗棂缝隙中挤了进来。
天，快亮了。
李澈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容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锐利。
他赢了第一回合。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抢回了两个棋子！
虽然代价惨重，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莫测，虽然这听雨轩依旧是精致的牢笼……但，他活下来了！曹谨和青萍也活下来了！这就够了！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希望！
黑暗里，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渗出的血丝（用力过猛咬破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唇角的伤口，带来一丝刺痛。
这痛楚，让他更加清醒。
门外，庭院里传来极其轻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云岫？还是其他宫人？
李澈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迅速调整着状态，积攒着力量。
听雨轩的黎明，伴随着血腥、疲惫和微弱的生机，悄然降临。而新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