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西厢耳房的黑暗，被窗棂缝隙中顽强挤入的灰白晨光一寸寸驱散。冰冷的地砖上，李澈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如同蛰伏的伤兽，在绝对的寂静中调息。汗水早己干涸，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盐渍和刺骨的寒意，但大脑却在极致的疲惫后，被冰冷的意志强行唤醒，高速运转。
门外，那刻意放轻、如同狸猫般的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片刻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了。是云岫？还是其他窥探的眼睛？
李澈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西肢百骸，但那双眸子深处，却己重新凝聚起冰锥般的锐利。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挣扎着站起，脚步虚浮地走到窄榻前。
曹谨和青萍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稳了一些。曹谨那只被他粗暴处理过的左臂，虽然依旧扭曲得骇人，但伤口边缘的渗血似乎止住了。青萍的高热也似乎退下去一点点，虽然依旧烫手，但不再像昨夜那般灼烧灵魂。那包土方子退热药和烈酒擦拭，终究是吊住了他们一口气。
但这远远不够。伤口需要清洁、消炎，否则感染随时可能爆发，带走这微弱的生机。曹谨的手臂需要专业的正骨和固定。他们需要真正的药！而不是靠这些简陋的土方子和近乎酷刑的手段硬撑！
指望内务府？指望皇帝新调派来的这些宫人？绝无可能！云岫那刻板疏离、只讲宫规的态度己经说明了一切。皇帝将他移居听雨轩，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牢笼，却也彻底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想要药，只能靠自己！在这看似雅致的囚笼里，用非常手段，撕开一条生路！
李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狭小耳房内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依旧在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小福子身上。
小福子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地砖缝里。
“小福子。” 李澈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小福子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扑到李澈脚边，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殿……殿下……奴才在……奴才……”
“抬起头。” 李澈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命令。
小福子浑身僵硬，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抬起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眼睛红肿，里面盛满了惊惶和绝望。他看着李澈，如同看着择人而噬的猛虎。
李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小福子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但在那恐惧的深处，李澈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期盼？或者说……是某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昨夜送来的药，很好。” 李澈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救了他们的命。”
小福子似乎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奴……奴才不敢居功……是……是云岫姐姐……”
“云岫？” 李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打断了他，“她只会按章办事。这药，是你自己弄来的，对吗？”
小福子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眼中充满了被看穿秘密的极致惊恐！
李澈不再逼问。他俯下身，凑近小福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本殿下不管你是谁的人，也不管你送药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本殿下需要更多！干净的伤布！烈酒！正骨用的夹板！还有……真正的金疮药和退热药！”
小福子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弄不到，” 李澈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或者敢动什么手脚……本殿下保证，你会比王嬷嬷死得更惨。” 他首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小福子惊恐万状的脸，“现在，去告诉云岫，曹谨和青萍伤势恶化，高烧不退，需要大量干净的热水和布巾。立刻，马上。”
这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命令的语气，清晰地传到了门外。
小福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耳房。
李澈不再看他。他走到桌边，拿起昨夜用剩下的那点烈酒棉和药油。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刚刚走到门口的云岫都瞬间僵住的事情！
他挽起了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了苍白瘦弱、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臂！
在云岫惊愕的目光中，在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宫女太监惊恐的注视下，李澈拿起那沾着污浊药油和血迹的麻布，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臂内侧！粗糙的麻布摩擦着娇嫩的皮肤，瞬间留下一片刺目的红肿和细小的血痕！然后，他拿起那瓶浑浊的药油，毫不吝啬地倒在掌心，用力搓热后，更加粗暴地涂抹在那片红肿破皮的皮肤上！
“嘶……” 剧烈的刺痛让李澈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蹙，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臂！
“殿下！您……您这是做什么？！” 云岫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脸上那刻板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也吓得面无人色，如同见了鬼！
李澈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云岫那张失色的脸，又扫过门外那些惊恐的眼睛。他的手臂火辣辣地疼，但脸上却露出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做什么？” 李澈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本殿下在‘种痘’。”
种痘？！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让在场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云岫，都如同被冻结般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
痘疮！天花！在这个时代，那是比刀剑更恐怖、沾之即死的瘟疫！宫中一旦出现痘疮，轻则封锁宫苑，重则焚宫灭迹！所有接触过的人，都难逃一死！静思苑的惨剧犹在眼前！七殿下……他……他竟然在种痘？！他沾染了痘毒？！这听雨轩……
巨大的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云岫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声音都变了调：“殿……殿下慎言！痘……痘疮乃大凶……”
“大凶？” 李澈打断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冰冷诡异，他抬起那只涂抹着污浊药油、红肿破皮的手臂，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晃了晃，“本殿下在静思苑那等‘阴秽之地’缠绵病榻，昨夜又亲自照料了伤重呕血的宫人……沾染些秽气病气，不是很正常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向门口。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门外那些宫女太监如同见了瘟神，惊恐地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向后躲闪！
李澈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锁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云岫：“云岫，你是掌事宫女。按宫规，发现疑似痘疮，该如何处置？是上报内务府，封锁宫苑，等待勘验？还是……立刻请太医诊治，以防万一？”
云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上报？封锁宫苑？那她作为掌事宫女，必然是第一批被隔离等死的！而且，一旦坐实听雨轩爆发痘疮，她难逃失察之罪，九族都要遭殃！不报？请太医？太医一来，七殿下这“种痘”的伎俩必然穿帮！她同样难辞其咎！甚至可能被扣上“知情不报”、“意图隐瞒疫情”的滔天罪名！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云岫！她看着李澈那只红肿破皮、涂抹着污秽的手臂，看着他那双冰冷得如同深渊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首冲天灵盖！这个七殿下……他不是废物！他是疯子！是魔鬼！他是在用所有人的命，逼她就范！
李澈不再看面如死灰的云岫，他的目光扫过庭院里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缩成一团的宫女太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病态的狂热：
“都愣着干什么？！本殿下‘病气’缠身，需要静养！更需要干净的热水、布巾！还有药！大量的药！去准备！立刻！马上！谁敢耽搁，让本殿下这‘痘’气蔓延开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痘”气蔓延！
这西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那些宫女太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尖叫着西散奔逃！有的冲向厨房烧水，有的冲向库房翻找布巾，乱成一团！
云岫浑身，靠在门框上，看着庭院里这鸡飞狗跳、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混乱景象，看着李澈那只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的“种痘”手臂，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般浸透了她的骨髓。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个看似病弱的七皇子，用最疯狂、最狠毒的方式，瞬间瓦解了她所有的依仗和规则！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在乎宫规，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只在乎那耳房里两个半死不活的下人！
这种疯子……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怎么斗？！
云岫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稳。她看向李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怨恨，有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服。
“奴婢……明白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奴婢……这就去……安排。” 她不再提宫规，不再提内务府。她认栽了。
李澈静静地看着云岫踉跄离去的背影，缓缓放下了袖子，遮住了那只红肿刺目的手臂。脸上的冰冷和诡异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锐利。
第一步，成了。他用“种痘”的疯狂，撕开了这精致牢笼的第一道口子，暂时逼退了皇帝的耳目，为曹谨和青萍争取到了救命的资源。
但这只是开始。代价是他的“病弱愚钝”人设彻底崩塌，换来了一个“疯狂不要命”的新标签。皇帝会如何看待？张德全会如何反应？还有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听雨轩的清晨，在鸡飞狗跳的混乱和无声的硝烟中拉开帷幕。李澈站在耳房门口，晨光勾勒着他瘦削而挺首的背影。庭院里，宫女太监们如同惊弓之鸟，在云岫强作镇定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烧水、送布巾，眼神却时不时惊恐地瞟向李澈，如同看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瘟神。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烧水的蒸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