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院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夜风，也隔绝了刘安一行人离去的脚步声。院内灯火通明，西盏石灯笼在庭院角落静静燃烧，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浓重的夜色，却驱不散笼罩在李澈心头的冰冷寒意。
六名新调派来的宫人，如同六尊没有生命的木偶，垂手侍立在正屋廊檐下。西名宫女穿着浅碧色的宫装，两名太监穿着靛蓝色的内侍服，布料虽非上乘，但干净整洁，浆洗得挺括。他们的头都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前的地砖上，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刻板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空气里只剩下风吹过修竹的沙沙声，和池塘里偶尔响起的、细微的水泡破裂声。
李澈站在庭院中央，清冷的月光和温暖的烛火在他身上交织，投下孤寂而沉重的影子。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胸口的窒闷。这雅致清幽的听雨轩，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竹叶，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里，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囚笼。
“曹谨和青萍在何处？” 李澈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丝急迫。
廊下侍立的宫人中，最左侧、看起来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出头的一个宫女微微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声音平稳无波，如同背书：“回殿下，曹公公和青萍姑娘伤势沉重，暂安置于西厢耳房内。奴婢己命人寻了干净被褥。”
西厢耳房。李澈的目光扫向庭院西侧，那里有一排低矮的厢房，其中一间的窗纸上映着微弱的灯光。
“带路。” 李澈没有多余的话，抬步便向西厢走去。他步履虚浮，刻意维持着病弱的姿态，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那名答话的宫女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落后李澈半步，低声道：“奴婢云岫，暂掌听雨轩内务。殿下请随奴婢来。” 她步伐轻盈，动作利落，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推开西厢耳房的门，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张窄榻和一张破旧的方桌。曹谨和青萍被并排安置在窄榻上，身上盖着还算干净的粗布被子，但脸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桌上摇曳，映照着两张毫无生气的脸。
李澈的心猛地一沉。曹谨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左臂的扭曲角度依旧骇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青萍虽然盖着被子，但露出的脸颊依旧滚烫，眉头紧蹙，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药呢？” 李澈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电般射向身后的云岫，“可有太医或药送来？”
云岫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诿：“回殿下，奴婢己向内务府报备，言明曹公公与青萍姑娘伤势。按宫规，需待内务府勘验核实，再行请医用药。此时夜深，恐……”
“宫规？” 李澈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在狭小的耳房内回荡，“宫规就是看着他们等死吗？！” 他指向榻上气若游丝的两人，眼中翻涌着压抑的怒火，“曹谨是御前伺候过的老人！青萍是本殿下的贴身宫女！他们现在命悬一线！你跟我说宫规？！”
云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这位传闻中“愚钝病弱”的七皇子，此刻竟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势和清晰的条理。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殿下息怒。奴婢……奴婢人微言轻，只能按章办事。或许……或许殿下可手书陈情，奴婢即刻设法递送内务府掌印……”
手书陈情？层层上报？等内务府那帮官僚老爷们走完流程，曹谨和青萍的尸骨恐怕都凉了！
李澈的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杀意。他明白了。皇帝将他移居听雨轩，是给了他一个看似体面的地方，却也切断了他所有可能的外援！这些新调来的宫人，就是皇帝的眼睛和牢笼！他们只负责“按章办事”，绝不会对他有半分额外的怜悯和帮助！想要救曹谨和青萍，只能靠他自己！在这看似雅致的牢笼里，赤手空拳，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滚出去。” 李澈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云岫似乎愣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瞥了李澈一眼，触及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时，心头猛地一悸，连忙低下头：“奴婢告退。” 她迅速退出了耳房，并轻轻带上了门。
狭小的耳房内，只剩下李澈和两个重伤垂危的人。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李澈缓缓走到榻边。他先探了探曹谨的鼻息，极其微弱。又摸了摸青萍的额头，依旧滚烫。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几分犹豫和笨拙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人在门口放下了什么东西。
李澈眼神一厉，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廊檐下，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和局促的小太监，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显然被突然开门的李澈吓了一跳，脸色瞬间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殿……殿下饶命！奴……奴才不是有意惊扰！奴……奴才小福子……是……是刚分来听雨轩的……云岫姐姐……让奴才……给……给殿下送……送点热水……” 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指着放在门口地上的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和一个……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裹！
热水？李澈的目光扫过铜盆，随即死死钉在那个粗布包裹上！那包裹的形状和大小……似曾相识！
“那是什么？” 李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小福子吓得浑身一抖，头也不敢抬，声音细若蚊蚋：“是……是云岫姐姐……让……让奴才一起拿来的……说……说是……说是奴才们……平日里……备着的一点……土……土方子……金……金疮药和……和退热的草根……不值钱……但……但或许……或许能应个急……”
土方子？！金疮药？！退热草根？！
李澈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压下心头的狂澜，面上不动声色，声音依旧冰冷：“拿进来。”
“是……是……” 小福子如蒙大赦，连忙端起铜盆，又抓起那个粗布包裹，连滚带爬地进了耳房，将东西放在桌上，又慌忙退到墙角，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李澈不再理会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粗布包裹上。他几步上前，迅速解开包裹的结。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油纸包着的褐色粉末！散发着淡淡苦味的退热草药！
小瓷瓶装着的浑浊药油！气味刺鼻！
一小卷干净的麻布！
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散发着微弱酒气的……烈酒棉？！
东西简陋粗糙，甚至比不上曹谨拼死带回来的那些！但种类却惊人的相似！退热的，消炎止血的，包扎的！甚至还有用来物理降温的烈酒！
这绝不是巧合！
李澈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墙角那个瑟瑟发抖、如同受惊鹌鹑般的小太监小福子！
小福子被他看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又要跪下：“殿……殿下……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是云岫姐姐让拿来的……真的……”
云岫？那个刻板疏离、只讲宫规的掌事宫女？她会主动送来救命的药？绝无可能！
那么……是这个小福子？他看似胆小如鼠，笨拙局促……但能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送来这些东西……
李澈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小福子是谁的人？是某个隐藏在暗处、对他释放善意的势力？还是……另一个更精妙的试探？故意送来这些药，看他敢不敢用？看他如何救治？
无论哪种，这包药，是曹谨和青萍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哪怕它本身可能也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他也必须赌一把！
李澈不再犹豫。他迅速拿起那包退热药粉，凑近鼻尖仔细嗅闻。只有纯粹的草药苦涩气息，没有之前那包毒药里诡异的甜腻！他又拿起药油闻了闻，刺鼻，但没有其他异样。
赌了！
“去打一盆干净的冷水来！要快！” 李澈对着墙角的小福子厉声命令。
小福子被他语气中的急切和威严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了出去，很快端着一盆冷水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李澈不再废话。他撕下干净的麻布，浸入冷水中，拧得半干。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解开青萍身上的被子，再次露出那些狰狞的伤口和滚烫的皮肤。
这一次，他没有用药油。他拿起那块浸透着烈酒的棉团！
刺鼻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墙角的小福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李澈的眼神冰冷而专注，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他用烈酒棉极其小心、却又无比迅速地擦拭青萍滚烫的额头、颈部、腋窝、肘窝、腹股沟……烈酒强烈的挥发性带走大量热量，冰冷的刺激让昏迷中的青萍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剧烈的颤抖！
但这一次，李澈的动作更快、更稳！他一边用烈酒物理降温，一边迅速拿起那包退热药粉，倒入小福子端来的那碗热水里，用筷子搅匀。然后，他扶起青萍的头，捏开她的嘴，将温热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汤，一点点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转向曹谨。老太监的情况更加危急。李澈撕开他被血污黏住的破烂衣袖，露出那只扭曲变形、发紫的手臂。他拿起那瓶浑浊的药油，毫不犹豫地倒在掌心，然后用力搓热，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开始揉搓曹谨脱臼（或骨折）的关节周围，试图活血化瘀！剧痛让昏迷的曹谨都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哼！
李澈充耳不闻。他又撕下麻布，蘸了烈酒，开始擦拭曹谨身上其他伤口周围的皮肤，进行简单的消毒。最后，他拿起那卷干净的麻布，极其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开始为曹谨和青萍身上最严重的伤口进行包扎！
整个过程，粗暴、简陋，甚至带着几分疯狂！李澈的额头布满汗水，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着两团幽冷的火焰！他像一个在绝境中与死神搏斗的孤胆战士，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从阎王手里抢夺生命！
墙角的小福子，早己吓得在地，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一幕，看着那位传说中愚钝病弱的七殿下，此刻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油灯昏黄的光线，将李澈专注而决绝的身影，连同榻上两个生死不知的人，一同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构成一幅悲壮而惨烈的剪影。
听雨轩的夜，深沉如墨。窗外修竹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窥探的耳语。李澈的搏杀，才刚刚开始。而墙角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他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一闪而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