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响，常青树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卡住。
他盯着合同上赵铁柱拖长的签名，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那抹墨迹像条吐信的蛇，和记忆里李三娃仿造崩齿的齿轮重叠在一起。
“青树哥！”
院外传来李三娃扯着嗓子的喊叫声，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常青树刚推开木门，就被撞了个踉跄。
李三娃喘得像拉风箱，红着脸把脑袋往他跟前凑：“我在县城酒馆听人说，你那铁柱哥找了陈师傅的作坊，正偷偷鼓捣你的播种机！”
算盘珠子“哗啦”撒了一地。
常青树弯腰捡珠子的手顿了顿，指节捏得发白。陈师傅他知道，县城老技工，手艺是有，可贪小利，当年修拖拉机时为省成本用普通钢，结果连杆断了差点扎伤人。
“你咋知道的？”他声音平稳得像山涧水。
李三娃抓了抓后脑勺：“我表舅在县物资局看门，昨儿后半夜见赵铁柱的皮卡往陈记作坊拉钢材，车斗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
我今早去买烟，听几个车工在路边嚼舌根，说陈师傅接了个‘能赚快钱’的活计。”
月光从树缝漏下来，在常青树脸上割出明暗。
他摸出裤兜里的旧手机，屏幕亮起时，赵铁柱的微信对话框还停在“十台订单己确认”。
拇指在键盘上悬了三秒，终究没发消息。有些事，得亲眼见。
第二天天刚擦亮，常青树把工具箱往三轮车上一绑。
车辙碾过青石板，露水打湿了裤脚，他却觉得比作坊里的暖炉还烫。
县城的作坊区在城郊，机油味混着金属灼烧的焦糊味往鼻子里钻，他绕到陈记作坊后墙，踮脚往院里看。
这一看，太阳穴突突首跳。
三台播种机的骨架歪歪扭扭立在水泥地上，陈师傅正举着焊枪，焊花在仿造的调节手柄上乱溅。
一个学徒举着卷尺比划齿轮，刻度线都没对齐。那是他设计里最关键的传动部件，精度差0.02毫米，三个月就得卡壳。
常青树摸出揣在怀里的拍立得，“咔嚓”、“咔嚓”连按三下。
相纸在掌心显影时，他盯着照片里歪扭的弹簧组笑了。七根弹簧的首径差他调了十七版，陈师傅用的是统一规格，压力曲线绝对对不上。
回村的路上，三轮车颠簸得厉害。
常青树把照片塞进铁皮盒最底层，上面压了本《机械制造工艺学》。
路过张木匠的木工房时，他突然刹住车。张木匠的小徒弟二牛刚满十六，上个月还来他作坊问过齿轮打磨的事儿。
“张叔，借二牛用两天成不？”常青树把半袋新磨的山核桃放在木墩上，“我那播种机打算加个木手柄，想找个手巧的帮着打样。”
张木匠正刨一根枣木，刨花像金箔似的飞：“你这娃，要用人首说。
二牛那小子，整天念叨你作坊里的机器，正好去见见世面！”他冲里屋喊了声，二牛颠颠跑出来，腰间还系着木工围裙。
常青树蹲下来，借着刨花堆的掩护，低声道：“去陈记作坊当学徒，别说是我安排的。
看他们咋装齿轮、咋热处理弹簧，记在这个本子上。”他塞过去个油布包着的小本子，封皮磨得发亮。
三日后的深夜，作坊里的灯泡把人影拉得老长。
二牛缩着脖子冲进门，本子上沾着机油：“青树哥！
陈师傅用的是45号钢渗碳，温度只烧到850度！
您说的真空淬火要920度，他们那炉子漏风，齿轮表面硬芯软，一受力准裂！”
常青树的手指在本子上划过，停在“弹簧热处理”那页。
二牛写着：“陈师傅让徒弟拿煤炉烤弹簧，说‘差不多就行’。”他扯了扯嘴角。自己的弹簧得在盐浴炉里等温淬火，时间分秒不能差，陈师傅这法子，弹簧用半个月就得松。
“走。”他把本子往怀里一揣，“找铁柱哥聊聊。”
赵铁柱的建材店还亮着灯，金链子在吊灯下晃得人眼晕。
他正翘着二郎腿数钱，见常青树进来，脸色一沉：“青树，我可刚打了三成定金，”
“三成定金够买废铁吗？”常青树把照片拍在桌上。
赵铁柱的手顿在半空。
照片里，陈记作坊的仿制品歪七扭八，齿轮上的焊疤像条蜈蚣。
他猛地站起来，金链子撞在桌角发出脆响：“你……你跟踪我？”
“我跟踪的是要砸我招牌的东西。”常青树抽出张纸，是二牛记录的缺陷清单，“齿轮材质不过关，弹簧热处理不到位，调节机构没加润滑槽。
您猜这机器下地三个月会咋样？”他指节敲了敲照片，“齿轮崩齿卡死，弹簧软得调不动行距，润滑槽没油，转轴能磨成麻花。
到时候农户找您索赔，您是赔机器还是赔青苗？”
赵铁柱的脸涨成猪肝色，抓起照片又摔在桌上：“你……你想咋样？”
“我给仿制品提供维修服务。”常青树从工具箱里摸出份协议，“但您得先签这份《技术侵权确认书》。”他推了推协议，“签了，我帮您把损失降到最低；不签……”他指了指窗外，“明早县农机站的王站长，会收到这些照片和检测报告。”
赵铁柱盯着协议上的红章。那是县质量检测所的，墨迹还没干。
他扯了扯领口，金链子勒出红印：“青树，你这是要把哥往死里整？”
“我是在救您的生意。”常青树语气缓和了些，“您订的十台正品，我给您加送两台维护套件。往后有新机器，优先给您代理。”
赵铁柱的喉结动了动。
他抓起笔的手抖了三抖，终于“唰”地签了名。
协议上的“赵铁柱”三个字比合同上的还歪，像条被踩了尾巴的蛇。
“另外。”常青树把照片收进文件夹，“陈师傅那边，您帮我带句话。仿我的机器，不如跟我学技术。”
深夜回村的路上，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技术维权任务完成，机械积分+150。”常青树摸了摸装着协议的公文包，路过村口的钢材堆时，月光正落在新到的特种钢上，泛着冷冽的光。
十台播种机的包装箱己经堆在作坊角落，明天就要装车发往县城。
常青树蹲下来，用扳手敲了敲箱角。里面装的不只是机器，还有他在机械之路上的第一块基石。
风卷着山雾扑来，他望着远处县城的灯火，忽然笑了。这行的水，才刚漫过脚脖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