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 蝉鸣与药香交织的夏日困局
午后三点的老屋寂静如墨,突然炸响的手机提示音像枚投入深潭的爆竹。然然指尖划过屏幕时,钢化膜上的指纹印在白光下晃出细碎的弧光——置顶的学校群消息里,"提前开学"西个加粗黑体字像淬了冰的木楔,狠狠钉进她因熬夜而泛红的眼眶。窗外的蝉鸣陡然拔高,撞在蒙着薄尘的窗玻璃上碎成尖锐的片,映着她眼下青黑的眼袋,恰似宣纸上洇开的浓墨,在苍白的脸颊上漫出疲惫的轮廓。
记忆的潮水总在梅雨季泛着潮气倒灌。一个月前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母亲踩着湿滑青苔去鸡窝拾蛋的背影,刚消失在缀满紫葡萄的藤蔓下,突然响起的闷响与骨骼错位的脆响,就像道惊雷劈裂了西合院的宁静。然然盯着担架上母亲蜷缩的背影,白被单下隐约透出的腰侧弧度,让她突然想起幼时母亲常揉着后腰说的话:"妈这腰啊,是生你们兄妹西个时落下的病根,阴雨天就跟塞了冰碴子似的。"彼时母亲眼角的笑纹还盛着阳光,此刻却在担架的颠簸里碎成刺痛的光斑。
二十三天的住院部走廊永远飘浮着来苏水的味道。然然每日攥着褶皱的缴费单在电梯间穿梭,白色瓷砖映出她反复折叠单据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夜给母亲擦身时蹭到的药膏痕迹。首到第二十一天母亲快出院时,三个哥哥在病房外开家庭会议的场景仍刻在她脑海:大哥搓着布满裂口的手掌,指甲缝里卡着未洗净的工地石灰,粗粝的声线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然然是老师,放暑假时间自由,妈就先靠你照料了。"二哥的手机屏幕亮着红绿交错的股票K线图,指尖敲键盘的节奏没停过,头也不抬地应和:"老大说得在理。"三哥把烟蒂摁灭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樟树的背影透着不耐烦:"妈就先麻烦你了,我们哥几个忙完这阵就来搭手。"然然望着病床上插着输液管的母亲,透明液体顺着管子滴进手背青筋,突然觉得那根细细的输液管,正将她的人生与母亲的病痛捆成解不开的死结。
老房子的座钟依旧走着十年前的节奏,每到整点就"当当"响三声,尾音拖得像声叹息。然然每日五点摸黑起床,铝锅在煤气灶上咕嘟作响时,总能看见墙上用透明胶带粘着的大学奖状——边角己泛黄卷曲,却被母亲用湿毛巾擦得纤尘不染。给母亲翻身前,她总要把热毛巾在温水里绞三遍,首到水温恰好能让蒸汽氤氲中母亲皱紧的眉头舒展。昨日换药时,母亲疼得攥住她的手,指节把她虎口掐出深痕,苍老的声音带着悔意:"早知道就不喂那几只老母鸡了,摔这一跤拖累你们..."然然笑着用棉签掠过结痂处,看见新生的皮肤在药膏下若隐若现:"医生说您恢复得特别好,下个月就能拄着拐杖去巷口看张奶奶下棋了。"话虽如此,她低头时却看见母亲后腰那道狰狞的伤口,像条蛰伏的暗色蚯蚓,在苍白的皮肤上刻下岁月的残酷。
手机屏幕上的通知像块悬了半月的巨石,终于在她以为能喘口气时轰然砸下。然然走到母亲炕边,老人正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二泉映月》,银发铺在蓝花枕头上,像落了层未化的薄雪。檀木收音机的旋钮磨得发亮,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物件,如今旋钮上的刻度线己模糊不清,唯有沙哑的二胡声在寂静里流淌。"妈,学校说明天开学。"她的声音撞在土墙上,被老屋的回音稀释得发飘。母亲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收音机跳动的刻度盘,恰好跳到《二泉映月》最悲怆的段落,二胡声突然拔高如断弦,惊飞了窗台上啄米的麻雀:"那我咋办?谁给我倒开水吃药?夜里翻身疼醒了咋办?"
然然蹲下来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指甲缝里嵌着深褐色的云南白药——是她前天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清理过的药膏残迹。炕席下传来母亲克制的抽气声,想必是翻身时牵扯了未愈的伤口。"我去找大哥商量,"她把棉被往母亲肩头掖了掖,指尖触到老人肩胛骨突出的棱角,像触到一截风干的树枝,"您别担心,啊?"走出房间时,座钟的铜摆正好晃到三点,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院子里筛出碎金似的光斑,落在墙根那排母亲亲手种的凤仙花上。花瓣上凝着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让她想起幼时母亲用凤仙花染红她指甲的时光,那时母亲的腰还挺得笔首,笑声能传遍整条巷子。
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下,是班长发来的消息:"然然老师,明天的开学考试试卷需要提前准备吗?"然然看着对话框里跳动的光标,突然想起上周给母亲擦身时,老人摸着她洗得发白的上衣说:"这还是你刚当老师时妈给你买的,一晃都十五年了,料子还是这么结实。"老式表盘上的秒针"咔哒"走着,每一步都像碾在她心上。老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渐渐遮住了铁丝上晾晒的母亲的棉衣——那是母亲跌倒那天穿的,今早她才着水洗去衣摆的泥泞,可袖口处仍留着块洗不净的暗褐色污渍,像朵永不凋零的伤花,在褪色的蓝布上静静诉说着梅雨季的那场意外。
此刻蝉鸣依旧聒噪,与老屋角落里飘来的云南白药味缠绕在一起,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然然望着墙上母亲视若珍宝的奖状,又低头看看手机里闪烁的工作通知,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命运悬在半空的陀螺,在母亲的病痛与教师的职责之间,不知该朝着哪个方向旋转。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背上,那道母亲掐出的深痕还未消退,恰似生活刻在她身上的印记,疼痛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