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夜遗孤
永昌十七年冬,腊月廿三,小年夜。
帝都,太傅府。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细碎如砂的雪粒子,在空旷的长街上打着旋儿,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它们凶狠地抽打着楚府那两扇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朱漆大门。门上的金钉蒙尘,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朽败的木色,像垂死巨兽身上溃烂的伤口。昔日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景象早己荡然无存,此刻的楚府,死寂得如同一座被遗忘在风雪深处的巨大坟茔,连门前石狮都仿佛被冻僵,失去了往日的神威。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木料、织物焚烧后特有的焦糊味,顽强地从紧闭的门缝、破损的窗棂间钻出,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气味如此霸道,连奉命在府外巡逻以及见惯了血腥的禁军士兵都忍不住连连后退几步,用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口鼻,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悸与厌恶。领队的什长低低咒骂了一声,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府内,是人间地狱。
曾经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正厅,此刻沦为一片火海与废墟的混合体。贪婪的火舌舔舐着描金的房梁、彩绘的藻井,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昂贵的紫檀木、黄花梨化作焦黑的炭条。断裂的横梁裹挟着燃烧的瓦片轰然砸落,溅起一地火星和尘埃。那些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或被高温炸裂,或被粗暴砸碎,晶莹的碎片混杂着粘稠、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液,铺满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在跳动的火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穿着仆役粗布衣裳的,倒在回廊下、水井旁;身着府卫劲装的,倒在通往内院的路径上,手中紧握着断裂的刀剑,保持着搏杀的姿态,身下是大片暗红的冰洼;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身躯被随意丢弃在假山旁,冻得青紫的小脸凝固着惊恐,襁褓浸透了血水,己然冻硬。鲜血从不同的伤口汩汩流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流淌,交汇,最终凝固成一朵朵狰狞丑陋、巨大而暗红的冰花,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地狱般的光泽。
“搜!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特别是那个小孽种和传国玉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禁军统领严锋,铁塔般的身躯包裹在沉重的玄铁重甲里,声音如同生锈的钝刀在粗糙的骨头上反复刮擦,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回响和刻骨的寒意。他脚下,赫然踩着太傅楚文清的头颅。这位曾经位极人臣、清名满天下的老臣,须发皆白,双目圆睁,瞳孔中凝固着滔天的愤怒与难以置信,死死瞪着这覆灭了他满门的刽子手。严锋的玄铁战靴,就踏在这颗曾经智慧无双的头颅上,如同践踏着一件无足轻重的战利品。
后宅,最偏僻的角落。
一间堆放杂物,弥漫着浓重霉味和积年灰尘气息的柴房。此刻,霉味被更浓烈的血腥味覆盖。一个瘦小得如同猫崽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干草堆后,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她死死地用两只冰冷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的唇瓣里,鲜血顺着指缝无声地渗出,染红了袖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是楚明凰,太傅府年仅八岁的,楚家这场灭顶之灾中,唯一残存的血脉。
那双本该清澈懵懂、盛满星光的凤眼,此刻被巨大的惊恐和刻骨的仇恨彻底占据。瞳孔深处,倒映着窗外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火光中那些扭曲倒下的、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慈祥的乳娘、严厉却疼爱她的夫子、总给她偷偷塞点心的胖厨娘、一起玩耍的堂兄堂姐……那些倒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呜……呜……”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又被她生生咽下。
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踉跄着扑到她身边。是陈嬷嬷。她腹部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肠子隐约可见,随着她剧烈的喘息,暗红的血混着破碎的内脏碎块汩汩地冒着血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霉味。陈嬷嬷的脸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决绝。她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将一个冰冷坚硬、触手生寒的方形锦匣,猛地塞进楚明凰小小的怀里!
“小姐……拿着……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报仇……”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带着血沫。她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扫过柴房角落,那里躺着一个早己死亡,不知哪个仆役家的女孩尸体。陈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然。她猛地扯过那具的冰冷尸体,用尽最后力气脱下楚明凰身上那件染满亲人鲜血、材质华贵的丝绸外衣,迅速裹在尸体身上,又将一件自己破旧肮脏、沾满血污的粗布棉袄,紧紧裹在楚明凰单薄的身体上。
“嬷……嬷!” 楚明凰的眼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砸落在陈嬷嬷枯槁的手背上,混合着鲜血,又迅速变得冰凉。
“走……狗洞……快!” 陈嬷嬷猛地将楚明凰推向柴房最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用自己残破的身体,死死堵住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她凝聚起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对着门外风雪弥漫的黑暗,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凄厉到刺破夜空的嘶喊:“玉玺……楚家……灭门……慕容氏!篡位逆贼!不得好死!苍天有眼,必报此仇!”
这如同诅咒般的嘶喊,在死寂的府邸中如同惊雷炸响!
“在那边!柴房!快!” 纷乱沉重的脚步声、兵刃撞击甲胄的铿锵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由远及近,朝着柴房方向凶猛扑来!
楚明凰被陈嬷嬷最后的嘶喊和逼近的杀机激得浑身一颤。她最后看了一眼陈嬷嬷那堵在门口、如同磐石般决绝、又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背影。那背影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定格成一尊浴血的守护神像。她猛地咬紧牙关,将怀中那冰冷刺骨的锦匣死死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与世界最后的连接。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受惊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和力量,毫不犹豫地扑向角落里那个被厚厚积雪覆盖、几乎难以辨认的狭小狗洞!
冰冷的积雪瞬间灌进她的脖颈、袖口,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窒息。粗糙尖锐的碎石和断裂的木茬划破了她娇嫩的脸颊、手臂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她浑然不觉。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伤痛:逃出去!活下去!
就在她小小的身躯完全没入狗洞外黑暗与风雪的瞬间,身后清晰地传来——
“噗嗤!” 兵刃狠狠刺入血肉的闷响。
陈嬷嬷最后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是她用尽最后气力、如同诅咒般的低语:“……报……仇……”
紧接着,是严锋暴怒如狂兽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废物!翻!给我封锁全城!挖地三尺也要把玉玺给我找出来!”
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帝都深巷无边的黑暗与肆虐的风雪之中。怀里的传国玉玺,冰冷坚硬,仿佛要吸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冻僵她的心脏。然而,心口深处,那名为“仇恨”的火焰,却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炽热如熔岩,熊熊燃烧,足以焚毁一切,包括她自己。八岁的楚明凰,踏着至亲与满门忠仆温热的尸骨和冰冷的鲜血,带着这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和焚心的恨意,开始了她漫长、黑暗、注定浸满血泪的复仇之路。风雪呜咽,似在为她悲鸣,又似在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