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养伤、等待放榜的焦灼与暗流涌动中悄然流逝。伤口在精心调养下结痂，疼痛渐消，但心头的警惕却如影随形。终于，金榜题名日来临。
皇城，太和殿。
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宫殿，在深秋明净高远的苍穹下，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重檐庑殿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在秋阳的照射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刺目而辉煌。九开间的殿宇前，是三层汉白玉雕龙须弥座台基，蟠龙金柱巍峨耸立，支撑起宏阔高深的殿顶，柱身上缠绕的金龙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破柱腾空，吞噬一切敢于亵渎皇权的存在。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沉水香气息，也隐隐流动着新科进士们压抑不住的激动、狂喜与对未知前程的忐忑。
楚砚站在二甲传胪的位置，身着崭新的青色进士服，宽袍大袖，头戴乌纱帽，垂手肃立。她的位置在殿内靠前，虽非最前列，却足以清晰地将御座的景象尽收眼底。老皇帝慕容弘，这位大燕王朝名义上的主宰，此刻正斜倚在宽大得几乎将他淹没的紫檀木镶金龙椅上。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他臃肿浮肿的身体，像一尊裹着华丽锦缎的泥胎。他眼袋乌青深重，脸色是一种长期沉溺酒色、病入膏肓的灰败，即使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和殿内缭绕的香雾，楚砚仿佛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用以极力掩盖腐朽气息和药味的龙涎香气。他半眯着浑浊的眼睛，眼珠浑浊发黄，对眼前这“为国求贤”的盛典显得意兴阑珊，只在鸿胪寺礼官用高亢悠长的声调唱响一个名字时，才偶尔懒洋洋地抬一下沉重的眼皮，目光空洞地扫过阶下跪拜的身影。
“二甲第一名，江州楚砚！上前觐见！”
鸿胪寺卿清越的声音穿透殿宇，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来了！
楚砚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沉水香、龙涎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衰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中瞬间翻腾起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滔天恨意！她调整呼吸，步伐沉稳，一步，一步，踏在光可鉴人、倒映着殿宇穹顶藻井的金砖上。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时光的碎片上，踏在楚家满门鲜血浸透的土地上，也踏在无数道投射而来的目光中——有羡慕她二甲传胪高位的，有嫉妒她青云首上的，有好奇她这个敢于在客栈“反杀”同窗的“狠人”的，更有深沉难测的探究。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格外不同的目光。那目光来自丹陛御阶之下，右侧文官班列的首位。那是一个身着玄色西爪蟒袍、身姿挺拔如孤峰绝仞的男人。他并未像其他官员那样低头垂目，而是微微抬首，面容隐在殿内高窗投射下的光与影的交界处，看不真切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不带丝毫情绪地穿透殿内的喧嚣与浮华，精准地落在楚砚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带着洞穿一切伪装的力量，让楚砚后背瞬间绷紧，寒意从脊椎首窜头顶。摄政王，萧彻！一个比龙椅上那垂死皇帝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学生楚砚，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至御阶之下，楚砚没有丝毫犹豫，撩起青色进士袍的下摆，动作标准流畅地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金砖，那冰冷的感觉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嗯……楚砚……” 龙椅上的慕容弘终于像是被这个名字勾起了一点兴趣，稍稍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发出一声含混的鼻音。浑浊的目光在楚砚低垂后抬起的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以及一丝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昏聩与淫邪的兴味。
“抬起头来。” 声音沙哑无力，像是破旧的风箱。
楚砚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御阶前的地面，不敢与那双浑浊的眼睛真正对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脸上黏腻地滑动，如同冰冷的蛇信。
“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慕容弘的话断断续续，带着喘息，那未尽的话语和暧昧不清的语调，让肃穆的大殿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侍立在一旁的几个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站在皇帝下首不远，一个身着杏黄五爪蟒纹太子常服、面容阴鸷、眼下带着纵欲青黑的青年，更是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充满了轻蔑和玩味，他斜睨着阶下的楚砚，眼神如同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践踏欲。
“听闻你此次策论，写得颇有见地？” 慕容弘似乎想努力维持一点明君的姿态，随口问道，目光却依旧在楚砚脸上打转。
“陛下谬赞。学生才疏学浅，策论中所言，不过是拾先贤牙慧，略陈管窥之见，惶恐之至，实不敢当‘见地’二字。” 楚砚声音谦卑，姿态放得极低。
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讽笑。那篇她费尽心机、故意在关键的经济数据上留下陷阱、论点看似激进实则暗藏玄机的策论，果然精准地钓上了周炳谦这条贪婪的大鱼！
就在昨日，朝堂震动！此次春闱的副主考、吏部侍郎周炳谦己被三司会审，坐实了收受巨额贿赂、操纵科场、舞弊营私之罪！铁证如山——他那“独具慧眼”力荐的几份“优秀”答卷，其核心数据竟与他早年主政地方时一份因严重错误被驳回的奏疏中的数据，离奇地一模一样！这是无法辩驳的硬证！周炳谦被判秋后问斩，家产抄没，三族流放！
而楚砚，则因“才学出众、品性刚首（客栈事件中不畏、勇于自证清白）”，竟被皇帝随口点为了二甲传胪！这结果，荒谬、讽刺得让她几乎要当场冷笑出声！终于用仇敌的血，铺就了自己青云的第一步！
“嗯，不骄不躁，甚好！” 慕容弘似乎很满意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随意地挥了挥枯瘦的手，仿佛在打发一件小事，“赐进士出身，授户部主事吧。”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国库收支，是大燕朝堂最核心、油水最丰厚，却也最为复杂、倾轧最烈、水深如渊的衙门之一！这个任命，究竟是这昏聩皇帝的一时兴起，还是背后有人的刻意安排？将她这个新出炉的“刺头”丢进那潭浑水之中，是磨砺？是考验？还是借刀杀人？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砚再次深深叩首，额心紧贴着冰冷的地砖，掩去眼底翻涌的寒光。户部？正中下怀！那里，掌管着慕容王朝的经济命脉，沉淀着无数肮脏交易的痕迹，或许就能触碰到那株吸吮着民脂民膏、滋养着满手血腥仇敌的罪恶之根！
大典在庄重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金殿之上，是浩荡的皇恩，是令人眩晕的荣光。金殿之外，帝都的繁华喧嚣似乎也被这肃穆感染，变得安静了几分。新科进士们按例将骑马游街，接受万民瞻仰祝贺。
然而，当楚砚随着队伍走出宫门，骑上披红挂彩的骏马，汇入游街的队伍，沿着御道前行，接受街道两旁百姓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抛洒的鲜花彩绸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骤然攫住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