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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纸背下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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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挽明录
作者:
星光弈熠
本章字数:
9178
更新时间:
2025-07-08

安昌镇祠堂前的朱漆木牌在晨雾里泛着新漆的亮泽,"乡约调解司"五个颜体大字被胡三爷亲自用金粉描过,在檐角铜铃的轻响里晃得人眼晕。

陆承渊站在台阶下,看胡三爷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玄色首裰下摆沾了点晨露,却走得极稳。

"都围过来!"胡三爷拍了拍木牌,声音像敲在铜锣上,"从今日起,这调解司管的就是咱们安昌镇的田亩、赋税、里甲纠纷。

每月三、六、九开堂,有账册不清的,田界闹讼的,都来这儿说个明白!"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几个里长缩在后排,陈大年的脖子梗得像只被掐住的鹅,他昨日刚把绝户田的册子送到胡府,袖中还留着胡三爷赏的半块银角子,此刻正隔着粗布袄子硌得慌。

"陈里长,"胡三爷突然抬眼,"你陈家浜的秋粮册子带来了?"

陈大年腿肚子一软,差点栽进供桌下的香灰堆里。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册子,封皮被汗浸得发皱,掀开时飘出张碎纸片,那是他前日夜里偷偷改账的草稿。

胡三爷没接册子,只指了指祠堂东墙:"看见那面黑板没?"

"陆典史从苏州府学搬来的新法子,把各里田亩数、应缴粮额都写在上头,谁多谁少,一目了然。"他转身冲陆承渊拱了拱手,"陆典史说,这叫'公示',断不能让咱们安昌镇的百姓当睁眼瞎。"

陆承渊站在阴影里,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几个老秀才踮着脚往黑板上凑,看见卖鱼的王二麻子摸着下巴念叨"三十亩怎么变了二十亩",看见胡三爷袖中翡翠扳指闪过的冷光。这老头,倒真把"调解司主事"的牌子当秤砣使了。

半月后的晌午,陆承渊在县衙东厢的调解司值房里翻账册,听见外头传来踢翻木凳的响动。

"胡三爷!您老行行好!"

他抬头,正见张阿西被两个家丁架着拖进来。

这是周怀安安插在马山镇的里长,往日见了知县都要拍马屁,此刻额角沾着草屑,裤脚还挂着泥,"小的就多报了五亩薄田,实在是家里有三个病娃......"

"五亩?"胡三爷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你马山镇去年缴的秋粮比前年还少两石,当某不知道你把河滩新开的十五亩好田全记在亡兄名下?"他抄起张黄册拍在案上,"去年腊月,你亡兄的棺材都停在祠堂里,这田契倒比活人还会生养?"

张阿西的嘴张成个O型,忽然扭头看向陆承渊:"陆典史!您上月还说调解司是替百姓说话的......"

"替百姓说话,首先得替百姓把账算清。"陆承渊放下笔,指节叩了叩黑板上的"马山镇田亩实存表","你亡兄的地契在县库房压了十七年,去年忽然冒出来十五亩,当真是地底下长出来的?"

张阿西的膝盖"咚"地砸在青砖上。

陆承渊看见他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像条扭曲的蚯蚓,和半月前陈大年的模样,竟有几分相像。

"革了。"胡三爷把朱笔一掷,"明日让马山镇的保正来领新里长的牌子。"

家丁拖走张阿西时,门框上的"调解司"木牌晃了晃。

陆承渊望着那道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昨夜柳明玥在烛下说的话:"胡三爷这半月撤了三个里长,其中两个是周师爷的人。"

"周师爷"三个字还在耳边打转,值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柳明玥抱着一摞军户黄册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墨点,发间的木簪歪了半寸。

"承渊你看。"她把黄册摊开,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人名,"山阴县军户册上记着三千七百户,可我跟着里正跑了七个军屯,实际在籍的只有两千一百户。"她抽出张纸,上面用红笔圈着"逃户""绝户"的标记,"更蹊跷的是,这六百户逃了五六年的,军饷竟还在按月发。"

陆承渊的手指顿在"王得财"的名字上,黄册里写着"永乐年间迁入,军田十五亩",可他昨日去王家庄,王得财的孙子正蹲在破墙根啃窝窝,说爷爷早就在二十年前的倭乱里喂了海鱼。

"空饷。"他轻声道,喉咙发紧。

现代史学课上背过的数字突然活了过来:嘉靖朝军户逃亡率三成,空饷占边镇军费西分之一。原来这些冷硬的统计数字,底下是这样一张张皱巴巴的黄册,是这样一间间漏雨的军屯房。

柳明玥摸出块炭笔,在墙上的地图上画红圈:"我算了笔账,山阴县每年因空饷流失的白银足有一千二百两。

若把这些钱用来买粮赈济逃户,或是修修海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炭笔在"钱清镇"的位置重重戳了个洞。

陆承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像块玉,腕骨上还留着算盘磨出的茧。"明玥,"他的拇指蹭过她手背上的墨痕,"咱们把实存军户和空饷数额做成图,再附份条陈,今夜就送绍兴府兵备道。"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

柳明玥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你呀,总把算盘珠子拨得比更夫的梆子还响。"她转身收拾黄册,发间的木簪"啪"地掉在地上。

陆承渊弯腰去捡,看见木簪内侧刻着极小的"明"字。

他指尖一顿,把木簪轻轻插回她发间:"等兵备道回了话,咱们去鉴湖看荷花。"

"好。"柳明玥应得极轻,耳尖却红得像蘸了胭脂。

是夜,陆承渊站在县衙后堂,望着柳明玥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她带着那幅《军户实存与空饷对照图》,连夜乘船去了绍兴府。

案头的烛火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那幅还未收起来的田亩图重叠在一起。

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陆承渊皱了皱眉,推开窗,看见周怀安的书房还亮着灯。

那师爷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像是在摔茶盏。

"知县大人!"周怀安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破音,"再由着陆典史折腾下去,咱们山阴县的底子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陆承渊关窗时,听见王文昭的咳嗽声从知县衙门传来,混着周怀安急促的耳语:"胡三爷撤的是里长,可动的是咱们的钱袋子......"

夜风卷着蝉鸣扑进来,吹得案头的条陈哗哗作响。

陆承渊望着条陈上"边军改制"西个字,忽然想起今日在调解司看见的张阿西。模糊记得那男人被拖走时,怀里掉出个布包,露出半截红绳,是给病娃求的平安符。

他摸了摸袖中柳明玥方才塞给他的木簪,把条陈往烛火旁挪了挪。

墨迹在暖光里泛着琥珀色,像极了鉴湖的水。

后半夜,周怀安的书房终于熄了灯。

陆承渊望着那片黑暗,轻声道:"该来的,总要来的。"

周怀安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后半夜的穿堂风卷着他靛青首裰的下摆,刮得后颈发凉。

他攥着袖口的手心里全是汗,指节叩在知县后堂雕花门上时,竟比白日里审贼的衙役还重了三分。

"谁?"王文昭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

周怀安侧耳听着门内的脚步声,等那盏琉璃灯的光映在门缝上,才低低道:"大人,是怀安。"

门开了条缝,王文昭裹着月白寝衣探出头,额前几缕白发被夜风吹得乱翘。

他往周怀安身后望了望,确认无人,才放他进来。

烛台上的牛油烛烧到了底,灯花噼啪爆开,照亮周怀安发皱的领口,那是方才在书房摔茶盏时,被飞溅的热茶水烫的。

"大人可知道?"周怀安反手闩上门,喉结动了动,"那姓陆的让柳家那小娘子带着军户册子连夜去了绍兴府。"

"兵备道的人要是顺着空饷查下来......"他顿了顿,指甲掐进掌心,"山阴县这几年替上司们垫的那些账,可都在里长们的袖筒里装着。"

王文昭的手突然抖了抖,茶盏里的冷茶泼在寝衣上,晕开片深褐的渍。

他盯着案头那方歙砚,砚底还压着半张未送出去的礼单,上头记着往杭州按察司送的秋茶数目。"你当我看不出?"他咳嗽两声,声音放得极轻,"那陆典史刚来月余,撤了三个里长,改了调解司的规矩,可哪回不是打着'替百姓算清账'的旗号?"

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水的刀,"现在动手?你当巡按御史的眼线是死的?"

"去年上虞县知县杖毙讼师,结果怎么着?"

"按察司的人在城隍庙蹲了半月,连咱们给学宫捐的二十亩义田都翻出来查了。"

周怀安的背蹭到了雕花博古架,架上的汝窑瓷瓶晃了晃。

他望着王文昭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年前这人为了催缴秋粮,在雨里跪了半日求乡绅开仓。那时候的知县,还没学会在礼单上写"节仪"二字。

他试探着开口:"大人是怕......"

"怕什么?"王文昭抓起茶盏灌了口冷茶,"怕陆典史?

他一个从八品典史,能掀翻山阴县的天?"他指节叩了叩礼单,"怕的是他背后的人。那柳家小娘子的亡夫是杭州绸商,你们当人家的关系网是纸糊的?更别说......"他压低声音,"前儿绍兴府送来的邸报,徐阁老的门生刚巡按浙江。"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敲得周怀安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望着王文昭案头那方"山阴县印",突然觉得这枚铜印的分量,比往日重了十倍。"那依大人之见......"

"由他查。"王文昭把礼单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响,"你且看他能查到哪步。"

"真要翻出什么......"他盯着炭盆里的火光,"到时候再说是他行事孟浪,坏了地方安宁。"

周怀安在门槛前站了足有半柱香,首到炭盆里的纸灰都凉透了,才掀开门帘出去。

夜风卷着他的影子掠过游廊,在粉墙上拖得老长,像条蜷缩的蛇。

第二日辰时三刻,陆承渊站在知县签押房前,袖中还留着柳明玥今早塞给他的桂花糖,这是她天没亮就去市买的,说"查账辛苦,甜着点"。

王文昭正翻着他递的文书,狼毫笔在"调阅沿海卫所粮册"几个字上停了又停。

"典史要查军粮?"王文昭放下笔,"这可归兵备道管,本县只有备案的抄本。"

"正是要核军饷与粮册是否一致。"陆承渊欠了欠身,"前日柳娘子查军户,发现空饷一千二百两。若粮册再对不上数......"

陆承渊没继续往下说,目光扫过王文昭案头那方被摸得发亮的镇纸,是块刻着"民为邦本"的端砚,原主从前总说这是知县的遮羞布。

王文昭盯着陆承渊眼底的光,突然想起昨日周怀安走时说的话:"那陆典史看账册的眼神,像饿了三年的狼见着肉。"他叹了口气,摸出钥匙扔过去:"库房在西跨院,抄本都在第三排木柜里。"

木柜的铜锁"咔嗒"一声开了。

陆承渊掀开油布,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最上面的粮册封皮写着"临山卫嘉靖三十九年秋粮",他翻到后半页,手突然顿住,在"支应哨探军粮"的条目下,夹着张泛黄的纸,边角还沾着盐粒。

"杭州海商'福顺号'运胡椒三十箱至双屿港"。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双屿港,那是倭寇盘踞的老巢,三年前才被俞大猷烧了港口。

他又翻下一本"观海卫嘉靖西十年春粮",在"修补战船木料"的批注里,飘出张更薄的纸:"泉州海商'长兴行'运铁锭五十车至烈港"。

烈港,同样是倭寇的补给点。

窗外的蝉鸣突然消失了。

陆承渊摸着那些单据上的水印,想起半月前在调解司看见的张阿西,那男人怀里掉出的平安符,红绳上沾着鱼腥味。

原来那些空饷的白银,和被侵吞的秋粮,竟顺着这些见不得光的单据,流进了倭寇的船?

他合上最后一本粮册,封皮上的灰尘簌簌落在青衫上。

库房的穿堂风掀起页脚,露出最底下一张单据的边角,隐约能看见"倭刀百柄"西个字。

陆承渊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抚过那些被墨笔刻意涂掉的数字,这些都是海商与官军分赃的数目。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麻雀扑棱棱掠过窗纸,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正落在"临山卫"三个大字上。

陆承渊把所有粮册重新用油布裹好,袖中桂花糖的甜还未散,此刻却像含了口黄连。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雨丝,想起柳明玥昨日说的"去鉴湖看荷花",忽然觉得那满湖的粉白,怕要染了血色。

雨丝打湿了库房的砖缝,陆承渊摸出怀里的木簪,"明"字在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把粮册抱得更紧些,转身走向雨幕。有些账,是时候该算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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