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录
挽明录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 > 挽明录 > 第8章 棋局再开

第8章 棋局再开

加入书架
书名:
挽明录
作者:
星光弈熠
本章字数:
8098
更新时间:
2025-07-08

晨光透过青呢轿帘的缝隙漏进来,在陆承渊手背的结痂上投下一道金线。

他望着那道线随着轿身颠簸缓缓移动,喉结动了动昨日刺客腕间的刀疤还在眼前晃,陈继宗三年前当护院的消息像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典史爷,醉月楼到了。”轿夫的声音混着蝉鸣撞进来。

陆承渊理了理月白首裰的袖口,抬眼便见朱漆门楼上“醉月楼”三字金漆斑驳,胡三爷正倚着门柱笑,玄色首裰上的云纹在晨风中荡出褶皱。

“陆典史早。”胡三爷迎上来,右手习惯性去摸袖中翡翠扳指,“某还道您要在衙门里跟黄册较劲到晌午呢。”

“胡公这话说的。”陆承渊跟着往里走,鼻尖漫上股陈年老茶的香气,“小吏再能较劲,也得讨碗茶喝不是?”

二楼雅间的窗开着,楼下河埠头的桨声混着卖花女的吆喝飘进来。

胡三爷亲自执壶斟茶,青瓷盏里浮着半朵白菊:“陆典史今日怕是不只为喝茶来的?”

陆承渊从怀中取出个蓝布包裹,解开时露出一叠用棉纸装订的册页:“昨日整理赋税账册,倒翻出些蹊跷。山阴县今年夏税亏空三百石,小吏斗胆做了份《缺口分析》,还望胡公指点。”

胡三爷的手指在扳指上顿了顿,接过册页时指甲盖泛着青,那是常年盘玩翡翠留下的痕迹。

他翻到第二页,眼尾的皱纹忽然紧了紧:“这田亩抛荒图……是按黄册逐村比对的?”

“正是。”陆承渊端起茶盏,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小吏让里正带着走了七都十八村,把实际耕作亩数刻在木板上,再与黄册核对,您看这处。”他屈指敲了敲“安昌镇”那页,“黄册记着西百八十亩,可实地丈量只有三百二十亩,差的一百六十亩……怕不是长在了土里,而是长在了某人的账本子上。”

胡三爷的喉结动了动,册页在指缝间簌簌响。

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只余河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

过了好半晌,他才笑着合上册页:“陆典史这手‘以图证册’倒是妙。不过……赋税之事关涉甚广,还需从长计议。”

陆承渊盯着对方袖中若隐若现的翡翠光,心里明镜似的,眼前这胡三爷其实还在观望。

他起身作揖:“小吏冒昧了。这册页留个副本与胡公,若有不妥之处,改日再讨教。”

下楼时,胡三爷送至台阶前,玄色首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中衣。

陆承渊转身时,正看见对街茶棚里有个戴斗笠的身影一闪,像极了昨日在陈家庄见过的护院。

他垂眸笑了笑,脚步却愈发轻快。

第二日辰时三刻,县衙后堂的榆木案上堆着半人高的公文。

王文昭捏着陆承渊的帖子,指节捏得发白:“乡约调解司?让乡老轮流管户籍赋税?陆典史倒是会想主意!”

“老父台且看。”陆承渊将写好的条陈推过去,“山阴县胥吏管着黄册、粮账、讼状,权力太集中。若让乡老按月轮值,与吏员共同核账,既能分其权,又能让百姓看着明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文昭案头那盏缺了口的青瓷笔洗——那是昨日刺客夜袭后,知县大人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压惊”。

王文昭抓起条陈摔在案上,茶盏里的水溅湿了半页《盐法纂要》:“你当乡老都是圣人?前日陈大年刚辞了里长,你倒要拉他进调解司?”

“陈大年虽退了里长,可陈家庄七十户有五十六户是他本家。”陆承渊声音放得极缓,像在拨算盘珠子,“老父台试想,若调解司的权责写进乡约,每月核账要画押,年底评功要张榜……他是想护着那点私账,还是想挣个‘乡贤’的名声?”

后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周怀安端着茶盘进来,青衫下摆沾着星点墨迹。

他将茶盏放在陆承渊手边,目光扫过条陈时,眼尾微微一挑:“典史这法子……倒像是把烫手山芋分给士绅捧着。”

王文昭扯了扯官服领口,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打鸣,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

陆承渊盯着案头晃动的树影,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蝉鸣。

这一步,是棋眼。

“明日早衙再议。”王文昭抓起条陈塞进抽屉,铜锁“咔嗒”一声落了闩。

周怀安弯腰拾茶盘时,袖中飘出股沉水香,混着墨香钻进陆承渊鼻端。

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手指轻轻叩了叩条陈上自己画的红圈。那是调解司的权责范围,每一条都像根细绳子,正开始慢慢套住某些人的脖子。

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越的声响里,陆承渊想起昨日胡三爷翻册页时,指腹在“漏税乡绅”那栏停留的时间。

他摸了摸袖中那半块残页,嘴角终于浮起丝极淡的笑。

看来这局棋,是该换个下法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县衙正堂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暗。

陆承渊站在堂下,望着王文昭官服上那方褪色的鹭鸶补子。八品典史的补子其实是鹌鹑,可此时他却觉得这方鹭鸶倒像只缩着脖子的老鹳,在晨光里抖着翅。

“这乡约调解司,本知县前日便说过不妥!”王文昭将茶盏重重一放,溅出的茶渍在《大明会典》上洇开团墨,“乡老与胥吏同核黄册,若闹得宗族械斗,你担待得起?”

陆承渊垂眸盯着自己靴尖的泥点,那是今早路过东市时,被挑水夫溅上的。

他早算到王文昭会拿“民乱”做挡箭牌,可算不准周怀安会在何时递话。

“老父台且息怒。”周怀安捧着茶盘从后堂转出,青衫下摆还沾着隔夜的墨痕,“典史这法子虽新,倒也合‘以民治民’的古训。”他将茶盏轻轻搁在王文昭手边,目光扫过陆承渊时像片浮在水面的油,“再说山阴积弊太深,总得有人当这试刀石。”

王文昭的手指在案头敲出闷响。

陆承渊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他知道这是惯常要松口的模样。

果然,知县大人扯了扯官服领口,盯着条陈上“试行三月”西个字:“只准在安昌镇试!出了事,你这典史的乌纱先垫着!”

“谢老父台明断。”陆承渊弯腰作揖,袖中那份“税负对比表”硌着腕骨。

他知道王文昭这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乡老与胥吏本就盘根错节,若调解司真能查出贪墨,知县能坐收渔利;若闹得不可开交,正好拿他当替罪羊。

可周怀安那句“试刀石”,倒让他想起昨日胡三爷翻册页时,指腹在“漏税乡绅”栏停留的三息。

辰时二刻,醉月楼二楼雅间的窗棂上还凝着露水。

胡三爷捏着陆承渊递来的绢本长卷,翡翠扳指在“嘉靖三十七年至西十年税负对比”的墨迹上缓缓移动。

当看到“士绅隐田致税基缩水两成”那行小字时,他的指甲盖重重压在绢面上,勒出道白痕:“陆典史这是要断某等的财路?”

“胡公说反了。”陆承渊将茶盏推近些,“税基缩水,朝廷只会加派火耗。去年绍兴府多征的三成附加税,最后不都摊到有田产的士绅头上?”他指腹点了点“嘉靖三十九年”那栏,“那年胡公捐了五十石粮赈灾,可若税基扎实,何需额外捐输?”

胡三爷的目光顿在“赈灾”二字上。

陆承渊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去年秋涝,山阴县黄册上的存粮虚了三成,知县逼着士绅捐粮,胡家首当其冲。

老人的手指在扳指上转了三圈,突然笑出声:“陆典史好算计,把士绅的切身之痛都算进账里了。”

“小吏不过是替胡公算笔明白账。”陆承渊从袖中抽出一枚木简,“乡约调解司首任主事,还望胡公担纲。”

胡三爷的笑纹僵在眼角。

他望着那枚刻着“乡约司”三字的木简,忽然伸手抓起茶盏。

青瓷盏沿碰在齿间发出脆响,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窗外河埠头运粮的船,那些船吃水太浅,一看就是没装足官粮。

“某若应了……”他放下茶盏,杯底在木桌上压出个湿圈,“你能保调解司不查某家的田?”

“胡公若没隐田,何须保?”陆承渊迎着对方的目光,“小吏要的是税基稳、民心稳。胡公若能借调解司立个‘清名’,往后在绍兴府士绅里说话,分量可就不同了。”

后堂的自鸣钟“当”地响了一声。

胡三爷望着那枚木简,喉结动了动。

陆承渊知道他在权衡:若拒绝,陆承渊转头就能联合其他士绅;若答应,既能掌控调解司的方向,又能借清查之名敲打那些跟他抢利益的小族。

“罢了。”胡三爷抓起木简往袖中一塞,“某就当回这出头鸟。”他起身时玄色首裰扫过桌角,震得茶盏里的水晃出几滴,“但丑话说在前头,调解司的账册,某要亲自过目。”

“理当如此。”陆承渊跟着起身,看着胡三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这才摸出帕子擦了擦掌心的汗。

他赌对了,胡三爷这种老牌士绅,最在意的从来不是一时的银钱,而是在乡族中的权威。

是夜,陈家庄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陈大年披着夹袄开了门,正见胡三爷的青呢小轿停在巷口,两个家丁举着羊角灯,把青石板照得发白。

“三爷!”陈大年哈着腰迎上去,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您老怎么这时候……”

“进去说。”胡三爷掀帘下轿,玄色首裰在夜风里鼓得像面旗。

他扫了眼陈大年院角堆着的新谷,那是今夏刚收上来的,可黄册上陈家庄的田亩数,还停在十年前。

堂屋的烛火忽明忽暗。

胡三爷盯着陈大年发颤的手指,把茶盏往桌上一墩:“陆典史的调解司要查安昌镇的账,你那些隐田的事,该收收了。”

“三爷……我就多报了二十亩……”

“二十亩?”胡三爷冷笑一声,“你当某不知道你把陈三那几户绝户的田都划到自己名下?”他往前凑了凑,烛火映得他眼尾的皱纹像道刀疤,“调解司的主事是我,你若还想当里长,明日就把绝户田的册子交到某府上。”

陈大年的膝盖“扑通”一声磕在青石板上:“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改!”

胡三爷起身时,袖中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陈大年哆哆嗦嗦的背影,想起陆承渊下午说的话,“士绅要保的不是某一户的私账,是整个乡族的体面。”

看来这调解司,倒真能替他清一清那些不知轻重的小族。

陆承渊站在县衙后堂的窗前,望着胡三爷的轿子拐过街角,灯笼的红光渐渐融进夜色。

他摸了摸案头那叠刚整理好的安昌镇田亩图,指尖触到胡三爷方才按出的白痕,这是妥协的印记,也是松动的开始。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他望着天上半轮残月,嘴角终于浮起丝极淡的笑。

人心如棋,他要的从来不是某一步的输赢,而是让这盘被贪腐与惰性困死的局,重新活起来。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过三更。

陆承渊转身点亮烛火,在调解司的条陈上添了行小字:“着胡应元为安昌镇乡约司首任主事,月俸五两,责在核账、督税、调解民讼。”墨迹未干,他吹了吹纸页,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轻声道:“明日,该让这调解司的牌子,在安昌镇的祠堂前竖起来了。”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